第6章 6

晚饭的时候徐盛花一直保持着低头不语的状态,连眼神都不与任何人触碰,因为她很害怕邹美珠会问起她下午和那个张天瑞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虽然徐盛花并不知道邹美珠站在窗口看到她和张天瑞肩并肩的走去村口了,但徐盛花总是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这一下午徐盛花都能感觉到邹美珠在找机会开口向她打探,只是一直没找到理由罢了。

不过还好,今天晚上徐有财回家了,因此牵扯住了邹美珠的注意力。

低头不语的徐盛花自顾自的吃了两斤白灼虾。虾是徐有财从城里带回来的,今天是出海的日子,城里海鲜店的老板每次打到好的海鲜总要送一些给徐有财,因为徐有财的厂子里大大小小的宴请都安排在这家海鲜店里,昨天他就包下了店里最大最豪华的那间包厢,宴请几位来自北方的客户。

说起来,互相照顾生意是这个地区惯有的商业行为模式,但是在徐盛花的研究中这一条是从头到尾没有体现过的。

其实,徐有财平日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会回村里的家小住,工作日他都吃住他那开在城里的“优肥化肥厂”里,就跟徐盛花上学的时候徐盛花每周要回“自己的家”里住两天的节奏是一样的。

只会挣钱的驴,也就是徐有财在外面并没有什么小公馆,再给他两个胆他也不敢,他只是在勤勤恳恳的挣钱。按说,贵为一家产值、利润率都很高的现代化企业的董事长,徐有财没必要事必躬亲,但是这家名义上的“有限责任公司”实际上还只是一家类似于前店后厂的传统小作坊,因此作为作坊主的徐有财,必然有以厂为家的心态。

昨天是周五,徐有财本来应该晚上下了班就回村的,结果一大早就从北方来了几个采购化肥的大客户,而且提前也并没有打招呼。于是徐有财只好陪着客户吃了一晚上海鲜、喝了一晚上酒,今天白天又陪着客户在城里玩了一整天,到下午又累又热,已经快从驴变成狗了。徐有财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自从过了50岁他觉得自己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了。可是这头忠实的驴最终还是拿了鲜虾急匆匆的往村里赶——因为他的宝贝女儿最喜欢吃鲜虾了,所以得赶快把虾拿回家才行。

徐有财这位52岁的大叔最近总觉得再这么应酬下去自己就快要吃不消了,可他的宝贝女儿徐盛花又不肯帮他的忙。所以徐有财有时候也不禁琢磨,如果真能像邹美珠说的那样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生意嘛,当然还是要自家人打理更放心。

实际上在城里徐有财也为他和邹美珠买了套商品房,5室2厅3卫的格局足够这一家人住,就算徐盛花结了婚、生了小囡也够住。当然,如果徐盛花结了婚想小两口出去单住的话,徐有财也不反对,再买套房不就好了吗?不过徐有财心想邹美珠可能会不同意的——她太疼徐盛花这个小囡了,一刻都不愿意和她分开。

但不论怎么说,还是在城里生活更方便。何况厂子也开在城里,一家人搬去城里住在徐有财看来是早晚的事——只等邹美珠哪天想开了就好了。

其实现在村里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而且徐有财这代人也几乎全都搬到了城里住,因为家家的生意都基本上都在城里,方便是其一,另外也因为城里更热闹、繁华,更适合年轻人居住与生活。可是邹美珠说什么也不肯搬,即使她在村里的好姐妹都搬到了城里她也不肯搬,还说什么金窝银窝也不如她的狗窝,她宁愿跟二叔二婶这样固执的老头子老太婆作伴也不肯搬。

无奈,徐有财只好让那套商品房空置着,而住到了厂子里,这样起码有食堂可吃,也不用再找阿姨帮忙做饭、打扫卫生了。最主要的是这样不用落嫌疑,还能落得一个耳根清静。做一头24小时在岗的只会挣钱的驴,徐有财觉得也挺好的。

————

徐盛花想了大半个晚上,一开始她觉得张天瑞这件事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接着她便悟懂了这其中的深刻含义。

就这样躺在床上,徐盛花回忆着她白天和张天瑞之间的对话。表面上看来那是没头没脑的一问一答,可实际上却意义深远。当然了,这一切以张天瑞的智商可能是无法理解的,但徐盛花是哲学博士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你最好把你那些破烂传单收收好,”昨天吃过午饭,徐盛花在路口拦住张天瑞的时候对他说,“住在这个村子的人确实都蛮有钱的,老年人也多,但是不会有人去投资这种不靠谱的养老项目的。我们这里的人都聪明得很,你不必大老远的再往这边跑了。”

“感谢您的建议和坦诚,”张天瑞恭恭敬敬的说,“现在很少能遇到像您这样真正坦诚的人了。”

“哈,真正坦诚的人?”徐盛花冷笑了一声之后对张天瑞说,“我倒是认识一些真正坦诚的人,可不是你这种小骗子。”

“我不是骗子。”张天瑞一扫初见徐盛花时的慌张,大大方方的对她说,“我猜肯定有很多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儿会跟您说他们正在勤工俭学什么的,可我不会这么说,因为我确实没读过什么书,就是凭体力吃口饭的。所以我不会骗您,也不会骗任何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爸死得早,家里又穷,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上学,我就想早点儿出来挣钱,这样我妈就不用再在城里打工受气了。而且不开玩笑,我心脏不太好,医生说我可能活不了多久。当你知道你身体出了问题,而且活不了多久了,你就会……”

张天瑞没把话说完,就这么张着嘴,呆呆的看着徐盛花,像是突然间被什么摄住了一般。

而就在这一刻,徐盛花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动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明白了这白天对话中的玄机之后,后半夜徐盛花便开始琢磨起来该怎么勾引张天瑞了。她想象他们俩在后山上散步,然后穿过竹海、翻过那座山,便是她家那栋闲置的老宅了。

在徐盛花想象中,事情应该在那间老宅里发生,因为那个地方既隐蔽幽静,她又非常熟悉。她想象着她轻而易举地勾引了那个涉世未深的小男生,完事之后她还要安慰那个啜泣的男孩子无须自责——他这样又穷又傻、又快要病死了的男孩子,肯定是没有交过女朋友的,那么在他死前能享受一回这样的乐趣,不是挺好的吗?

“真正的天才就是要将想法传达到愚蠢的头脑中,也就是洗脑。”在黑暗中,徐盛花想出了这么一句至理名言。她心想可以就此把这个话题展开写一篇论文发表。接着徐盛花想象自己把张天瑞的自责紧紧的握在手里,将它变成对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她将把他的羞耻,转变成某种有形而上的哲学理论。

要是能早些碰上这个傻小子、早些形成自己的哲学观点并完成论文,说不定还能早两年拿到那个破学位呢——徐盛花不由得这么想。

然后当天际快要发白的时候,徐盛花才晕晕沉沉的睡了过去,可是没睡多久她便醒了,然后用了比平时重两倍的力气摔浴室门,接着冲进去认认真真的洗了个澡。这次她把眼镜摘了,破天荒的用洗面奶洗了洗脸。

十点钟,她约了和张天瑞在村后大银杏树那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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