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决计不能留了,昨儿落了水高烧到夜里都不退,怕是不行了。咱家里不能白养她这么多年,我已经跟村尾的老张头说好了,等天一亮就给来娣送嫁过去。”
浑沉不耐的声音隔着泥巴糊的墙,清楚地传到破烂的小隔间里。
里头柴火杂草一堆,屋顶不甚严实,外面呼号的寒风渗进来,缩在草垛上的秦殊冷地哆嗦了一下,意识模糊不清。
什么送嫁?
她身为玄铁军将领,率领一众亲兵与北疆血战却遭埋伏偷袭,损失惨重,撑着一口气射杀了北疆那位目中无人的将帅做垫背,难道北疆人因而愤恨到连她的尸体都不放过吗?
脑袋昏沉发痛,秦殊冷地抽了口气,缓缓睁眼。
入目一片昏暗,窄小的纸糊窗子烂了边角,透进几分月光,勉强能看见些形容。凹凸不平的土色墙壁下是坑坑洼洼的地,屋角不时传出吱呀作响的鼠声。
秦殊愣住。
长枪穿体,她不是于沙场上死透了吗?
抬手间,粗糙破旧的衣衫映入秦殊眼帘,四处皆是补丁,里面薄的几乎没什么棉絮,还带着潮气,湿重地挂在身上。
露出的手腕还有结疤未落的伤痕,手掌粗糙生茧,冻得红肿难看。
脑中混乱,她伸手撑地想站起来,及至一半,整个身体绵软无力地倒下,秦殊没预料到,生生摔回了草垛上。
额角突突得疼。
“可是爹,那老张头已经五十余岁,还死了几任婆娘,来娣嫁过去岂不是死路一条……”
唯唯诺诺的女音响起,没什么份量。
“那也不能死在咱家,要不是你生了耀祖,咱家也容不下你,再说了,老张头可是给了一两银子,等咱把来娣送过去,还能再得一百文钱,来娣过去是去享福的,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都回屋睡觉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微弱的啜泣声有些聒噪,陌生的记忆在这聒噪中翻涌而来。
秦殊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死了不假,但没死透,魂穿进月下村老李家这位命运疾苦的女儿李来娣身上了。
在这极度重男轻女的村子里,原主自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从小就被当做仆人支使,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做,吃的却如同猪食,被养的骨瘦如柴,没几两肉。
原主也逆来顺受惯了,只知听从,从未反抗过。
及至昨日,原主见同村嬢嬢落水,费尽力气想法子救人,自己也浑身湿透,又没干净衣裳可穿,当夜便发起高烧。本就病弱的身子骨因家中人不肯花钱给她医治,便在高烧中一命呜呼。
至于村尾的老张头。
秦殊心底一阵恶寒。
据说是逃亡来的月下村,比这村里人倒是有些家底,但家底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只说不是很干净。
用几两银子娶了村里三位妙龄少女,可不久都被磋磨着死在家中,久而久之,月下村无人不知老张头有特殊的磨人癖好。
但凡女子嫁过去,就等于送死。
原主本不值老张头给这么多银钱,毕竟病病歪歪的不好养活,但奈何生得委实好看,便是瘦如豆芽菜,也依旧难掩姿容。
此前老张头便对原主色心大起,但家里人还想再奴役原主几年,也对老张头的出价不满意,并未理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未曾料到会活不久,这才匆匆答应了老张头。
秦殊心中不忿,气血涌上来喉间有止不住的痒意,刚想闷住脖子舒缓一下,外头便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虽上了无数次战场,能单手杀敌,但如今境况不同,这身子骨弱的连站都站不稳。
迅速闭眼,秦殊压在背后的手却本能地收紧。
破烂似的屋门被人轻轻推开,吱吱呀呀地晃个不停,秦殊能感受到朝自己缓缓靠近的人影,身为武将的警惕心在此刻达到顶峰。
“来娣,你不要怪娘……”
来人声音压得很轻,几乎是气音,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娘只能护你到此了。”
有干净的衣裳盖到身上,秦殊不易察觉的将眼睛露出一条缝,于昏暗中看见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孔,身上穿得也是破旧单薄,比她好不了多少。
“来世一定要投个好人家,娘对不住你。”
她哽咽得厉害,将一块馍馍塞进秦殊手里,低头擦泪。
馍馍对于这样的家来说,是原主这等女儿家不配吃的,甚至连桌都不能上。
妇人明显是偷偷来的,也不敢多待,做完这些就又悄摸摸地走了。
又凉又硬的馍馍捏在手里,秦殊心里说不出得无力与难受,她爹是大将军,娘是世家闺秀,从未短过她吃喝,也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就对她宠爱有加。
她不爱时下闺中女子的琴棋书画与女红,爹就教她骑射。在宠爱中长到十六岁女扮男装入军,屡立战功,破例被升为女将军。
便是行军中再艰苦的时候,也比原主的日子好上许多。
思及此处,她心中闷堵,也不知爹娘知晓她战死沙场会不会太难过。
秦殊轻压着口气,等妇人彻底离开才将这馍馍硬生地吞咽下去。
她要自救。
即便终归要嫁人,也不能嫁给老张头这等肆意侮辱女子之人。
替换了干净衣裳,及至月上中天,秦殊才从破茅屋里探出去。
村里的路多坎坷不平,她放轻了步子循着原主的记忆一路往东行,约摸半盏茶的工夫,秦殊喘着气停在了裴云谏家门前。
裴云谏——原主先前所救的嬢嬢独子。
裴家的院落比她魂穿的这家大上不少,瓦墙修葺的也更上心些,虽简陋门庭却干净。
村子里家家户户挨得不远,秦殊没法敲门,她观察一瞬便往院落侧边的泥筑土墙过去。
随意拾起一颗石子,她掂量两下抛进去。
片刻,石子落地的声音传来。
这块里头应当是空的,没做什么阻挡,这具身子骨虽差,但咬咬牙费些功夫应当也能进去。
秦殊不做耽搁,借着外头的树,气喘吁吁地往墙上攀。
及至一半,有微弱的烛光从院落南侧亮起,她正压在墙头,额头背后早已浮起薄汗,在冬日的寒夜中竟也不那么冷了。
抬首间,南侧的屋门正巧被拉开。
一道人影从里头出来,长身玉立于檐下,月光斜照,映出剑眉星目的面庞,墨发披散着,一双眼清如白玉。
分明布衣加身,却有贵公子般的气质由内而外透出,伴着书卷气融成别样的观感,红唇白面的,当真是好看。
饶是见惯了京中世家公子哥们的秦殊,也不得不叹一句,此男委实俊俏,可与那戏文里的小生媲美。
“哪里来的小贼?”
裴云谏的声音如同他这人一般温润似玉,便是面对“贼人”也没半分怒意,反倒温声好气,当真如原主记忆里那般,是个如玉无双的公子。
想到自己是来作甚的,秦殊心底竟有些愧意。
但她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非贼也,你助我一下,我现下怕是下不来了。”
裴云谏半分没动,只瞧着她,声音如珠落盘,“我如何信你?没有引贼入室的道理。”
秦殊这才后知后觉到,他是在耍弄自己。
前日原主舍身救其母时,二人分明近距离打过照面,那时这位温谦公子还万分感激地说:“救母之恩,定当铭记,此恩裴某必报。”
她不信他将人面目忘得这般快。
秦殊向来不喜绕弯子,觉得许是她此举过于冒犯才令人不舒,简言道:“救母之恩,既是必报,那如今就是最佳时机。”
“我攀墙乃是情急之举,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还请见谅。”
到底是书生,便是家道中落,也还有规矩在。
秦殊并不恼,半夜爬墙,换她早就将人打出去了。
裴云谏终归是没有再为难她,拿了木梯助她。
离得近了,他才发觉此女面色比之前日所见更加苍白,仿若一碰就碎的瓷器,连下梯的这几步工夫也喘息不断。
当真是弱得厉害。
也不知这样的人,前日是如何救了他的母亲。
秦殊落地后扶着木梯,觉得这身子真是过于差劲,往后必得好生操练,否则便是逃命也能叫人半路抓回来。
正腹诽着,头顶上传来裴云谏清清朗朗的声音:“报恩一事我已思量过,待明年乡试夺魁获赏后,我自以银钱报答,必不会叫你白救一场。”
虽还是温良的语调,可秦殊莫名听出一丝冷淡。
她没多想,摇摇头,“我不要银钱。”
在裴云谏稍显疑惑的目光中,她坚定开口:“你需得娶我,这恩便算报了。”
这话落在他耳里,仿若天方夜谭,裴云谏面上没露出半分不悦,但眼神清冷下来,只是月光昏暗,并不能叫人瞧清楚。
“旁的都好说,此事恕裴某不能从命。”
裴云谏转身去开院落正门,逐客意味明显,“天色不早,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免得生出谣言。”
到此时依旧还是客客气气的,仿佛是秦殊在无理取闹。
秦殊深知此举不够光明,但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得活下去。月下村离镇上得赶几个时辰的路,她便是趁夜逃了又如何,以原主这病弱的身子和惹眼的姿容,依旧是死路一条。
她原先在破茅屋里就思量过了,嫁给裴云谏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我并非贪图你,只是爹娘要将我卖给老张头,唯你娶我才能救我,我也曾救你母亲一命,如今换你救我,也不算无理。”
“待我养好了身子,定与你和离,不作纠缠。”
秦殊坦坦荡荡,没半分遮掩。
捕捉到她眼底真诚的急切,裴云谏心知她没有撒谎,可与他何干?这世上命苦之人多如牛毛,他无法一个个去助,也助不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更何况是亲事这等他看重的东西,更不会轻易松口。
他声音淡下来,“我可予你盘缠,也可助你离开月下村,但唯独此举不可。时辰不早,请回。”
至此,秦殊终于有些恼了,直勾勾盯着他,“倘若我不呢?”
裴云谏没半分惧意,对她这句看似威胁的话也没太多反应,只淡淡道:“一盏茶的光景,你家人便知你出逃。”
秦殊噎住。
这是哪门子的温润书生,分明是个毫无人情味的硬石头。
“好,那便试试谁快。”
秦殊惯不喜欢被掣肘,来之前她想过裴云谏也许不会同意,但总觉得这概率应当不大,毕竟只是逢场作戏的亲事,不曾想这会儿下下策也得用上了。
裴云谏当真不惯着她,提了盏灯就往院门外走。
她憋了口气,反方向往院里走,“裴嬢嬢救命!”
秦殊有意压了些声音,并不大,但于夜深人静里却甚是清晰。几乎是下一刻,身后就有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抵近。
不回头也必知道裴云谏恼了,但她没畏惧,坦荡的又叫了一声。
“我素来不与女子动手,但你此举已然——”
屋里适时传来动静,打断了身侧裴云谏略带薄怒的话,紧而烛光亮起,窗户纸上映出女子的身影来。
裴云谏眉头拧住,脸色终于失了温和。
屋门吱呀而开,那道身影在秦殊眼里清晰起来。妇人模样温婉柔和,头发披散着,外边罩着粗布袄子,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还在病中,怕是前日落了水还未曾好全。
这便是裴云谏的母亲,眉眼虽有几分沧桑的纹路,但依旧残存着贵人家女子的仪态气质。
在原主的记忆里,这是个极好说话的妇人,更别说还有救命之恩在。
秦殊利落跪地,言辞恳求:“还请裴嬢嬢救我一命,允我嫁与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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