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引宦官前去通传,不过片刻便返了回来,躬身在前引二人过正阳门进入内宫。
此时圣上已经下了早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机刚好。元向依和温衡被带到御书房西暖阁,静候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就见明黄色的五爪金龙袍拂过门槛,是明德帝到了。
两人同时起身向来人下拜:“臣女/草民参见圣上。”
明德帝虽已年逾五十,但因为平日里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他面容和善,却隐隐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尽显帝王气度。
元向依和温衡同时求见,明德帝面上却不见惊讶,而是径直于上首落座,吩咐二人起身后,才和蔼地问道:“依依身子可大好了?”
因着父兄一心保卫家国,在朝中不涉党争,元氏可谓深受圣上器重。而她是当朝唯一的女将,年纪尚小,圣上私下里便以长辈身份,直接唤她闺名,以示亲近。
元向依道:“已大好了,多谢圣上体恤。”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不假思索便切入正题:“臣女今日来此叨扰圣上,是有一事相求。”
明德帝一边听着,一边用茶盏的杯盖去撇茶水上的浮沫:“但说无妨。”
元向依便又跪下行了大礼,才道:“臣女想请圣上赐婚。如今臣女父兄皆不在京中,思来想去,唯有请圣上代为安排。”
明德帝神色如常,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此事不如等你父兄归来后再作商议,左右不过多等半个月时间。”
要知道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数。半个月?即使她能耐着性子等下去,得到消息的陆时安却不会放过她,届时可就失了先机!
元向依把心一横,开始胡编乱造:“臣女知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但方才绝非戏言。臣女上元夜落水,正是承蒙温公子搭救,早已倾心于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圣上成全。”
明德帝听了只是缓缓点头,这才转向温衡:“温卿意下如何?”
温衡刚要开口,突然被一阵急促而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他以袖掩面尽力压抑着,咳嗽声却依然低低传了出来,环绕在静谧的西暖阁中。
元向依想去帮他拍背顺气,奈何明德帝在场,她顾及男女大防也不敢造次,只能面带担忧地注视着他。
咳了许久,温衡终于缓了过来,只是脸上还带着不自然的潮红:“草民御前失仪,请圣上治罪。”
明德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
元向依刚松了口气,一颗心就又提了起来。正在踌躇间,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温衡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她下意识就想挣脱,但不知为何,握着她的手却十分坚决,不肯松开。
考虑到温衡的身体,她还是放弃了挣扎,就任由他这样握着,不过在御前举动如此亲密,不知温衡到底想做什么。
明德帝审视的目光,也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温衡道:“圣上明鉴,草民自少时便听闻将军风仪,心中思慕已久。上元夜一事过后,已与将军约定终身,如今取得功名,自当履行诺言。”
“且草民自幼体弱,又是家中独子,家母过世前曾留下遗言,希望草民早日成婚,还望圣上成全。”
这一番说辞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元向依之前倒是没看出来,温衡是个能说会道的,不过也许文臣都是如此,他作为新科状元,口才出众也不奇怪。
明德帝思虑再三,半晌才开口道:“那温卿的任命……”
温衡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道:“草民愿长居盛京,领翰林院职务,时刻为圣上分忧。”
明德帝这才下定决心:“那便授个翰林院修撰罢,朕会让钦天监选个吉日,明日与赐婚的旨意一同下发。”
“另外,考虑到温卿并非盛京人氏,特赐宅邸一座,便于你二人成婚,毕竟总不能真的让你入赘将军府,白白闹了笑话。”
元向依见明德帝已经答允,目光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喜,而温衡只是和她相视一笑,与她一并再次叩首:“谢圣上恩典!”
又叙了些闲话,明德帝才摆摆手让两人下去,唤掌事太监叶钦进来添茶。
沸水冲入茶盏,原本卷曲的茶叶便层层舒展开来。明德帝盯着水中沉浮的茶叶,突然开口问道:“温家小子与元氏女的这桩婚事,你怎么看?”
叶钦自小是跟在明德帝身边贴身服侍的,最会揣度帝王心思,此刻觑着明德帝的神色,赔笑道:“世子虽然是个爱胡闹的,元小将军却不是,想来确实是情投意合。”
明德帝听了,只得无奈道:“罢了,元氏女原本是朕私心想许给安儿的王妃,既然已有婚约,朕再另寻良配就是。”
*
元向依没想到,温衡为了与她成婚,竟会主动提出降职,不然只怕明德帝也没有那么容易答应。
两人并肩而行,元向依心中觉得有所亏欠,踌躇再三才开口:“抱歉,以你新科状元的身份,原本可以选择外放,封个从五品的官职,如今只能委屈你在翰林院担个从六品的修撰,可惜了。”
温衡淡淡道:“不妨事,我原本也打算长居京中,翰林院的文职清闲,想必正适合我。”
他一脸无谓的样子,仿佛对此真的毫不在意。元向依原本准备了一堆安慰的话,看来是用不上了。反倒是他,三言两语就宽慰了她内心的歉疚。
她想起温衡方才对明德帝所言,问道:“听温公子提起少时,可是之前认得我?”
温衡只是一笑。收起了在宫城内的小心谨慎后,他的笑容变得明朗起来,为那张恹恹的病容,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动。
“元姑娘,你我已是未婚夫妻,称呼不必如此生分,你叫我温衡就好。至于我对圣上所言……姑娘不如问问自己,幼时可曾见过我?”
元向依盯着他的脸,缓缓摇了摇头,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他这张脸堪称绝色,不能多看,若是看得多了,只怕会深陷其中。
说话间,两人已到宫城门口,温衡停下脚步:“不过都是托辞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元向依见温衡无意与她同路,不禁问道:“你要去往何处,我可以捎你一程,或者将马借给你骑也是可以的。”
她听闻放榜当日,新科状元都要簪花游街,策马盛京,接受百姓的注目与歆羡,那是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风流,多少官员午夜梦回时难以忘怀的荣光。
温衡却只是摇摇头:“骑马游春不适合我。若姑娘实在心中过意不去,一定要补偿我一二,不如考虑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明日是上巳节,我初来盛京,听说上林苑春色正好,想请姑娘做个向导。”
这是邀她同游的意思了。按照规矩,他二人虽已定下婚约,但婚前不宜过多见面。不过温衡刚刚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若连此等微末小事都推拒,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何况有温衡在,即使遇上了陆时安,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于是她欣然应允,温衡才道:“我还有些私事,姑娘可先行离开,明日辰时三刻,上林苑见。”
他说话声音很轻,却又好像夹杂着对明日的期许,让她不忍失约。
元向依跃上马去,也回了一句:“明日见。”这才纵马扬鞭,径直往宫外去了。
骑出一段距离,她仿佛有所感应,蓦然回首,便看见温衡仍立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飘飞的衣袂,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样浓烈真挚的目光,看得她心头一跳,速度更快了些,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元向依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温衡回身迅速走向御街的另一个方向。他脚步轻快而有力,不见半点病弱的样子。
到了宫城角门处,早有人在焦急等待。
“小侯爷,属下已恭候多时……”看见温衡脸上的神色后,松柏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温衡摸着自己的脸,充满疑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见松柏支支吾吾,温衡挥了挥手:“说,不扣你这个月的月钱。”
松柏小心翼翼道:“您从方才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傻笑。”
“嗯?我有么?”等到在松柏眼里看到了肯定,温衡才承认了这个事实:“那又怎样?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了你也不懂。”
松柏道:“是是是,属下虽然不懂,但可以理解小侯爷历时十三年终于圆梦的激动心情。可这御赐的琼林宴您快要迟了,去还是不去啊?”
温衡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自然要去。我抽不开身,你把这封信送到钦天监去,确保交到监正季允手上,他看了自然懂得。”
“若是你送晚了一时半刻,耽误了本世子迎娶夫人过门,你后面几个月的月钱就都别想要了。”
“可您刚刚才答应过……”
“我答应不扣你这个月的月钱,没说不扣下个月的。”
“……属下这就去办!”
*
元向依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钦天监一般提前半年遴选婚期,也就是说,吉日最快也要定在半年后。
半个月她都等不了,何况半年?
想到这里,她调转马头,向钦天监方向而去。
钦天监监正季允,是个如霜如雪的清冷美人,总是拒人千里的他,在朝中自然也没什么朋友,如此才能一心一意为圣上观天象、定历法。
可就是这样一位冷冰冰的官员,今日竟然有人主动上门造访,实在是令人感到稀奇。
因着被打扰的缘故,季允从堆满公文的桌案前起身来迎时,面色实在说不上友善。朝中人尽皆知,季监正姿容皎皎,独步盛京。可在元向依看来,还是温衡更胜一筹。
一个是苍山负雪,一个是晔若春华。
她虽然是女儿家,但毕竟是武将,还是单刀直入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将婚期尽量提前,越快越好。
季允的表情毫无波澜,却轻轻点了下头:“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我会尽力。”
这、这就同意了?元向依觉得自己今日运气格外地好,不仅天降夫婿,求来了赐婚的圣旨,就连这个一向冷酷无情的监正,也是意外地好说话。
于是她感激地说道:“多谢季监正,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自当略效绵薄之力。”
季允不置可否,待元向依走后,才从书案上的层层公文下,抽出一份看似毫不起眼的信笺。那信笺的落款,署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温”字。
“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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