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叔下葬之后,张善云觉得高婶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虽然一直晓得高淑英和马秀姑同岁,但是平日总觉得婶婶比娘要小几岁,因为婶婶家日子过得好些,自然人显年轻些。可是这几天过去,善云再次见到高家婶婶,却觉得她是个和娘亲一般年纪的中年妇人了。
这一日,马秀姑和张惠云都在家,两人在厨房里忙活。高婶婶带着堂姐张娇云、堂哥张升煦来到她们这边,王姨母和沈姨父也来了,还带着大表哥沈福广,二表姐沈丽贞。
有好久没有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了。
这些个兄弟姐妹里头,大哥张升照排行最大,接着是堂哥张升煦,然后是二姐姐张惠云,表哥沈福广比她略小几个月,接着是表姐沈丽贞,堂姐张娇云,最后是张善云。
这么多孩子里,正经读书的,就只有张升照一个。再过几年,如果考上举人,再中了进士,那这一家子上下就有了指望。
表哥沈福广也读过两年书,但他十岁那年因为得了风寒,就不读书了,这几年来一直在家里务农。
还没开饭,张善云坐在门边,就着门外的亮光读《素问》,听着屋里的人坐在八仙桌边上聊天。
姨母拿了花生米来,几个哥哥姐姐都在吃花生米,张善云怕把医书弄脏了,就没去凑一块儿。
姨母正给一双儿女剥花生壳,眉飞色舞地看着张升照:
“要说我那个死鬼大姐夫啊,是真真的没良心,命也不好。可是照哥儿却是顶顶出息的,早就考上了童生,今年又考上了秀才,还得了在庞员外家里的私学教书的差事。比起他爹啊,真是……有个词叫啥来着?木秀于林,对,木秀于林!”
张升照放下手里的花生,摇头道:“姨母高看了我,都是得了通判府上周衙内的推荐,庞员外才让我去府上讲课。”
王姨母又说:“我就说照哥儿出息吧,那通判大人家的衙内公子,能随随便便向人家推荐人?”
张升照不太想多言这个话题,就没有答话。
边上的高淑英接过话头,换了个话题:“等过了年,照哥儿的新媳妇就要进门,我和秀姑商量过了,家里这堵围墙叫人来把它拆了,中间多出来一大块空地,能再盖一间房,就给照哥儿跟他娘子单独住。”
沈姨父边磕花生边笑:“这样好,明年照哥儿再添个孩子,真是双喜临门。”
他又看着张升照说:“照哥儿,福广这次能去庞员外家的私学读书,多亏了你,学费和食费我们一定会按时交给员外家的。姨父不求福广也能考上功名,只想他读两年书,到时候好接我的差事。”
沈姨父没有参加过吏考,只是个白役,相当于编外的合同工。
但宋朝的衙门之中,正式在编的衙役并不多,大多是像沈姨父这样的白役,一样拿公家的俸禄钱粮,在外面也吃得开,即便在高门大户跟前也有几分薄面。
沈姨父总结道:“当个衙役虽然俸禄少些,好歹也是个正经的公差。”
他这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他又看向高淑英:“婶婶和姨母看好盖新屋的日子了吗?到时候叫煦哥儿来和我说一声,我带福广一起来帮把手。”
高婶婶正吃一颗花生,紫白的花生衣落到地上,她捡起来给扔在瓷盘里,然后拍掉手上的屑屑:“看好了,就选在下个月初二,到时候我让煦哥儿来请姨夫。”
张善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感觉这一天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是从她出生以来,最令她感到安宁轻松的日子。
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期待,期待着明年新嫂子进门,子侄出生,再过一年大哥哥考上举人、进士,家里就能一点一点过得好起来。
*
第二年,新嫂子王巧平过了门,年底,生了个女儿。
张升照要张善云替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张善云取了个顺字,这孩子便取名叫张顺玉。
一眨眼,就是第三年了,时间过得特别快。
张善云每天都泡在医馆里,堂姐张娇云有时也到医馆里来玩。
不过堂姐不爱理她,只去和高舅舅说话。
张升照考上了乡试,成了举人,却在这一年秋天,会试落败,无缘中榜,没有考上进士。
张家上下笼罩在一层无人敢捅破的纱窗里。嫂嫂王巧平不敢和官人多说,只抱着女儿轻声地哄。家里没人敢提这件事,只有和张升照最亲近的三妹妹张善云,在放榜那天安慰了几句,后来也没人再提了。
只觉得张升照在私学里的时间变得格外的长,学生们下学之后,他还要在学堂里看书看到很晚才回家。
善云见大嫂一人在家带着女儿顺玉辛苦,所以从医馆回家之后就会去大嫂那里帮忙带一会儿侄女,大嫂好腾出手来去做饭。
王巧平一边在厨房择菜一边说:“善娘,你大哥哥现在回家越来越晚了,眼看就要入冬,就怕天黑夜里不好走,要不今晚等他回来,你和他说以后都在家里看书吧,我把顺姐儿抱走,不会吵着他。”
“好。”
“你哥哥这些天和你说什么了吗?他一回到家来就蒙头大睡,也不跟我们娘俩儿说几句话,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善云坐在厨房陪侄女一起玩一个拨浪鼓,那鼓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她抬起头回答大嫂的话:“大哥哥也没和我说什么。就前日和我说,东京府和应天府最近似乎查了许多贪墨案,好些个人家都被抄家了。他准备策论的方向不对,此时官家有心治理贪墨,今后应该多多打听一些时事。”
王巧平开始切菜,切了几道,她又停下来问:“另外家里还有些什么事吗,我整日就是在家带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哥哥就把我当个外人一样,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善云忙解释说:“大嫂不要多想,家里的事大哥哥其实都不清楚。婶婶和姨母她们也只和我娘商量。”
嫂嫂继续开始切菜,“母亲还在那家做工吗?其实母亲年岁长了,也该在家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了。”
“娘说,想攒点钱,给二姐姐置办一点嫁妆。”
“让母亲费心了,这些本该是我这个当大嫂的来操心的。”
善云未语,只摇摇头。
其实,马秀姑和她说过,想再攒一些钱,去置办一个小一些的院子。以后大哥总是要当家的,她毕竟是个继母,和这个儿子没有亲缘关系,赖在家里不好。
*
开春之后,马上便是清明。
这一日吃过饭,高家医馆里来了客人,高婶婶和舅舅都在。来人是一位穿着贵气的妇人,从应天府回来祭拜的,管高婶婶叫“堂姐”。
高淑英把张善云和张娇云都打发了出去,于是姐妹俩一起在外面的小河边采狗尾巴草。
张善云甩着手里的草,跟在堂姐后面走,没多说话。
张娇云对张善云并不亲近,在家就不爱搭理她,每次到医馆里来也都嫌她身上有药渣子味,叫她离得远些。
但显然,张娇云对于张善云现在刻意保持的这段距离很不满意。她瞪着眼,居高临下的看向张善云:“善娘,我说过好多次了,你身上药渣子味太浓,不要靠近我,行吗?”
张娇云平日积了一肚子火,人前又不好发作,现在两个人独处了,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从小别人就爱拿我和你比,说你生的漂亮,说你聪明能干,天生是一块学医的料,连我娘都更喜欢你。”
张善云一头雾水。
话又不是她自己说的,找她抱怨有什么用?
张娇云忿忿不平地说:“你说你烦不烦啊,小时候想要抢我名字,现在来抢我娘的手艺,还每天在我眼前晃悠来膈应我!”
张善云看她堂姐怒目圆瞪、握紧拳头的愤怒模样,不晓得怎么解释。她没想到堂姐是这样想她的。
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说几句好话糊弄过去再说。
毕竟张娇云个头比她高,要是出拳揍她,她捞不着好。
“堂姐,我错了。”张善云老实极了,认错的态度很诚恳:“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只以为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懂诗词和打扮,你嫌我蠢。”
娇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嫌你蠢这句话是对的,我不但嫌你蠢,还嫌弃你臭,一身的汗臭混着药渣子味,真是臭死了。”
她越说越气,气得咬牙切齿:“去河里洗洗你那臭汗味吧!”
说完,她一把给张善云推进小河里。
只听到扑通一声落水声,张娇云不敢看一眼,马上就就跑开了。
这条小河浅得很,只到张善云胸口,她掉下去绝不可能淹死在水里,就是弄湿衣服得些教训而已。
这一幕,却被尾随她们来的杨学之全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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