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谢廷楠坐立难安,陈姝一早离了席去逗严峥,在他准备与众人道别离府时,她携了一身烟气走进来,模样无奈地揉着耳朵,见他要走,自己也跟了上去。
“应昭,严峥找你有事。”
“找我?”应昭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快走两步拦住陈姝,“确定不是找谢少卿?”
陈姝歪头想了想:“找你,他还说让我滚。”
她说完,笑眯眯搭上应昭的肩,双手用力按了按:“你知道该怎么做。”
待应昭一头雾水的被人引去严峥的院落,容仪提出要送她,被她用担忧身体的话拦了回去。
“给严峥一点时间,你也知道他一直都苦于读书。”
陈姝走到容府外,容家两位哥哥正跟谢廷楠说事,见她出来,很快收了话头朝她走来。
“姝娘怎么不在府里住下,院子都收拾好了。”
“不了,趁着坊门未关,我还要去绣楼一趟。”
“我叫车夫送你。”
“阿兄,真的不用了。”陈姝指指自己的马车,一早便有人坐在车前室。
容大哥想起偶然听到父亲和妹妹的谈话,一拍脑门让她快快上车:“你既回京了,便常来与你姐姐坐坐,在家里住下也是使得。”
“好。”
她手脚麻利爬上车,马车扬长而去,容大哥看了半晌,一扭头发现往反方向走的谢廷楠,粗着嗓子喊他站住。
“你就这么走回去?等着,我叫车夫送你!”
“不劳烦您了,我回衙门。”
谢廷楠心中始终放不下钱家的案子,他笃定李平就是钱文故意烧死的,威县县令递上来的折子他还需要再看看。
心中装着事,他脚下仿若生了风一般,转过巷口突然听到头顶传来马的嘶鸣,他微仰头,高高抬起的马蹄从他身侧擦过,重重落在地上。
险些丧命马蹄之下的认知让他屏住呼吸,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车帘从内侧被人撩起,两个人视线对得正正好。
“……”
“冤家路窄。”
陈姝都要气笑了,她怎么记得这人不住在这条街,撩着帘子的手也顺势按上车门,谢廷楠看着她的动作,总觉得有些流里流气。
“谢少卿这么晚不回家,就为了在这跟我以死明志?”
“我没有。”谢廷楠眨眨眼,后退一步避开高头大马,解释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阿姐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他目不斜视地从马车旁走过,晚风吹来陈姝身上的气息,他耳朵轻轻抖动,没出息地染上红色。
饭桌上的事陈姝可以当做没发生,但他不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思,魏行的话从记忆里冒出来作祟,他似乎懂了这人所说的‘恨’。
想到这里,他脚下步伐迈得更大,恨不能眨眼的功夫就到衙门。
夏季的夜令人烦闷,少年的意气无处搁置,手中的长剑碰撞出冰冷的不满。
应昭再次挡开他的剑,欺身上前,将人逼至墙边:“你有完没完,不就是读个书,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我不想读书,我在军营里呆得好好的,凭什么把我送回来!”
“怕你变得大字不识一个,到时候谁在信件里坑你一把,你都不清楚。”
严峥斜睨着他:“不识字哪来的信件往来?”
“……”
别说,这话还真让人不得不赞同。
应昭收了剑,原本转身要走,可记起陈姝的话,脚下一晃,在他院子里寻了个位置坐下。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读书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
严峥把剑丢给小厮,捞起陈姝烤熟的鸡,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没意思,夫子只会教些礼啊义啊的,沙场上用不到这些。”
他闷头往嘴里塞着鸡肉,吃了好一会儿才拽下个鸡腿,抬手怼到应昭面前。
“吃吗?”
应昭见他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嫌弃地推开他的手臂:“我用过晚膳了。”
“噢,阿姐烤的。”
“把鸡腿还我。”
应昭夺过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严峥,你为什么要去战场啊?”
“外祖父是大将军,我自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人人都夸赞他,我也想像外祖父一样抵御外敌守卫国土,成为大家眼里的英雄。”
严峥也随他们游学过两年,看过边疆的百姓过得担惊受怕,也见过富庶之地流民遍地。
“冬日里雪灾,今年雨水更少,蛮子怕是又要来抢粮食,我想去守着边疆的百姓。”
应昭捻着鸡腿一言不发,感情上他很难反驳严峥的话,两人勉强也算是好友,他该支持朋友的。
严峥嗦着鸡爪,骨头在他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他等了半天等不到应昭的附和,曲肘撞了撞他。
“哑巴了?”
“你说话还能再难听点吗?”应昭深吸口气,他忽然就想站到陈姝和容大娘子的队伍里。
“要不你帮我跑吧,我跑了你就不用听难听的话了。”
“……你不会以为,阿姐抓不到你吧。”
应昭复杂地看着他,这人一门心思要去西北,倒是跟谢廷楠一模一样,不愧是谢少卿带过几年的小孩。
“你知道阿兄在大理寺任职的事吗?”
严峥茫然地点头:“这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吏部任命前,容老将军给阿姐写了封信,问她要不要推阿兄一把。”
“推?”严峥更不懂了,“阿兄的能力,即便是无人插手,也能得个好官位。”
应昭摇头:“阿兄要做的事,要爬到更高的位置,才有实现的可能。”
“严峥,我不懂打仗,但书中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他咬上鸡腿,烟熏的味道呛得人险些背过气去,但他还是坐在严峥身边慢慢吃完。
“阿姐教我,只有自己去争取才是真的。”
咽下最后一口鸡腿,他偏头看向怔忪的好友:“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有很长一段时间,应昭分辨不清陈姝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陈姝让他去书院上课,他前脚从先生学了仁义礼智信,转头在陈姝那里打破重组。
他替陈姝做事,几乎掌管大半个暗卫营的事务,无数的信件从他手里传出又转入,他看了太多。
有些事并不会按照他们的预想进行,但唯有权利是真的,他能轻松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谢廷楠需要这些,严峥想要做将军,也需要这些。
蝉鸣嘶哑,应昭翻身做了个好梦,严峥坐在他窗下一整夜,在容夫人喊他去吃饭前,主动踏出院门。
谢廷楠在大理寺枯坐一夜,威县的折子被他拆开,里面夹了一张信纸,那是钱文写给他的信。
钱家终究与陈姝做了交易,钱文向他承诺,待阿姐能够独当一面时,一定会还给李平一个公道。
他承认了,但谢廷楠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他背手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忙碌的衙役,双手越攥越紧。
“她在利用我的理想。”
玄棋感受到从他身上蔓延出的悲哀,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思索半天又听到他的下半句话。
“她总是骗我,我该讨厌她的。”
可陈姝偏偏没有舍下他,借着他的花,将他越推越高。
“或许你可以试试像她一样,把自己的目的放在第一位。”
谢廷楠转身,将撕开的折子丢进火炉,信纸被折起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我可以讨厌她一天吗?”
玄棋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陈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您好像在撒娇。”
“嗯,对,”谢廷楠坦然承认,重新坐回桌案前复审着递上来的折子,“就今天一天。”
今天过去,钱文的事在他这里就会暂时封锁,直到他们的目标达成那天。
望月绣楼里,陈姝在二楼品着新研究的点心,对面坐着的,正是钱家姐弟。
钱来还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自进门开始就感叹陈姝好厉害,能在京城开这么大一家绣楼。
“这是林娘子,绣楼都是她在打理,厉害的不是我。”
陈姝拉着林玉,把她按在自己的位置上:“店里想添置些瓷器,你和钱来慢慢聊,我去找绣娘量个尺寸。”
钱文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诶,姝娘——”林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关门声打断。
陈姝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发现两个人没有拘谨,这才转身去了隔壁房间,进门便将袖中的折子丢在桌上。
“你早就知道威县县令会随便写一些东西搪塞他,那你呢,为什么要承认?”
折子大咧咧躺在桌上,钱文走过去翻看着,上面尽是些恭维的话,只在最后提了一句钱家的大火。
他轻轻合上折子,指尖压在上面泛出苍白,面上神色淡然:“我原本也不曾想过逃避,只是有些可惜,让魏行跑了。”
“你把我卖了。”
陈姝转身看着他,手指重重敲在折子上,似是谴责他信中的内容:“我原本可以与他相安无事到死。”
“娘子与谢少卿本就是殊途同归,更何况他对娘子的心思,难不成最后还会将娘子送上刑场不成?”
听他提及谢廷楠的喜欢,陈姝下意识皱眉:“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不会开玩笑。”钱文把折子收进袖口,忽而听到楼下一阵吵闹,他走到窗边探头往下看。
是流放游街的队伍,几个人带着镣铐,每走一步,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就会钻入耳中,钱文看了一会儿,捂着耳朵回到屋中坐下。
“祝家的事,就这么结束了吗?”
“或许吧。”她没有挪步,视线追随着最前面的男人。
人群中忽然嘈杂起来,陈姝循声望去,看见披头散发的男人冲向一侧,百姓四散唯有一人被撞到压在地上。
“阿兄!”
陈姝听到熟悉的声音,瞳孔猛地紧缩,单手撑在窗口自二楼翻了下去。
风吹起钱文额前的碎发,他眼中满着了然的笑意,在钱来推门喊他时,慢悠悠迎了出去。
“啊?陈娘子吗,兴许是英雄救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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