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幽幽,一辆马车颠簸着自七花镇外离开。夜色极浓,雨水纷散,敲在马车前的铃上,散出一阵阵清脆萧瑟的声音。
马车内,一股寒意攀在车厢的四壁上,将车壁都结上了白霜。而这股寒意的来源,正是软榻上那昏迷不醒的嫁衣女子。
她紧紧地蜷起来,好像一个身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浑身瑟瑟发抖,呼出的寒气都化作白雾,发丝上也结了一缕缕白霜。那一身鲜红的嫁衣,好似也被这寒意冻得褪了色。
她的身旁,孟山眠沉默地坐着。
抱着顾春深离开霓虹山庄后,他鬼使神差地没将她关回到那辆囚车里,而是带着她上了马车,将她放在了软塌上。
他猜,自己是在担心她的伤势会影响药引的效果,是故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要是麒麟血药效不好,那顾白樱就会死。
想起在病榻上缠绵未醒的文弱女子,孟山眠垂落眼帘,目光中划过一缕淡淡的波澜。
对他而言,在星移宗的那段时光,是不可提的屈辱岁月。在这段脏污不堪的回忆里,唯有顾白樱,予他一只温柔的手。
其余的人,给予他的,大多数是痛苦不堪又满是折辱的回忆。
尤其是……
被顾春深关在水牢中,抽去灵骨的那一晚,他好似死去了一般。
孟山眠正沉浸在思绪里,一旁传来的嘶哑嘤咛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侧头一看,身侧的顾春深正皱紧眉头,眼角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他忍不住弯下腰,凑近了她的面孔,竟发现她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滴。
这让孟山眠微微诧异。
哭?顾春深也会哭吗?
在他的印象里,她几乎从不哭泣。从前的她高高在上,将他当做取乐的玩物,肆意翻覆,自然没什么可哭的;哪怕是星移宗覆灭的那一日,她声嘶力竭地朝他怒吼时,也只有憎恨,没有眼泪。
原来这样强硬野蛮的人,也会有落泪之时。
命自有报。
孟山眠在心底嗤笑一声。
被他注视着的女子,又打了个哆嗦,像是冷坏了。孟山眠沉默看她一会儿,从一旁扯过一条锦被,慢慢盖在她身上。
兴许是这响动太吵,顾春深微微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有些迷蒙,夹带着一丝困惑,好像不明白眼前的境况,也忘却了自己和孟山眠的身份。
紧接着,她发着抖,将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足边。
“你做什么?”孟山眠看着她艰难的举动,不解地问。但他很快想起,顾春深哑了,不能说话,自然也回答不了他。
顾春深不答话,而是从脚腕上摘下了那只从小带到大的银铃,往他的面前一递。
叮当——银铃在孟山眠的耳边清脆作响。
顾春深举着银铃的手虚弱无力,随时会坠下。她不能讲话,只是勉强开闭着冻得发乌的嘴唇。他读着她的唇形,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给你。”
这是顾春深当初答应的,他救闻随镜的谢礼。
孟山眠看着那只银铃,愣住了。
这一刻,旧日的回忆又涌入了脑海。那在密林中甜笑的少女,在他的记忆中徘徊不去。
“我们西南女子有个规矩。若是要出嫁,就要把自己自小携带的贴身之物送给新郎。”少女摇晃着脚,让脚踝的银铃响了起来:“等你能娶我了,我就把这串铃铛送给你,好不好?”
“你这是何意?”他忽然感到淡淡的烦躁。
星移宗的女子,绝不可将随身携带之物轻易送给他人。若是送了,那就是要嫁给这个男人的意思。
她将这银铃送给他,到底是想谢他,还是……别的意思?!
这个疑惑像是一枚种子,扎根在孟山眠的心里,见风就长。
但顾春深没有回答他。
“你告诉我!”孟山眠眉头越紧,催促着她。
可一个变成哑巴的人,又怎么答话?
她只是举着银铃,半眯着眼睛,不言不语,好像一朵衰败的花。那双平日里锐利的眼,就像是一片软软的水,散开了,什么都装不住。
这一刻,孟山眠的心里有了一股怒意。
该死!
她怎么就不能讲话了?!早知道这麒麟血虫会让她变哑巴,他就不会把血虫喂给她了!
孟山眠攥紧了手。
“玉生!”他忽然朝外喊道。
“城主大人,有什么吩咐?”玉生踉跄地撩起车帘,探起头来。
“放出飞鸽,联络霜雪使,让他们准备梨汤。”孟山眠冷淡道。
“梨汤?”玉生显然愣住了:“您要去泡梨汤?”
梨汤说的是洛桑城内的一口浴汤。其修建于灵眼之上,不仅暖适,还可滋养灵力,延年益寿。有伤重者,进去一泡,便能缓和不少。
当初顾二小姐刚被接来洛桑城,就泡了许久的梨汤,这才保住了性命。
可是这梨汤矜贵,有人泡过后,灵气便会被摄取。因此,洛桑城从不轻易开启梨汤。也只有城主亲口允诺,才能让梨汤的大门开启。
兴许是城主大人觉得七花城晦气,想要去去晦吧!玉生这样想着。
这时,一句意想不到的话,钻进了玉生的耳朵。
“不是本座泡。是让顾春深泡。”孟山眠道。
“什么?!”玉生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顾春深道:“城主大人,您没说错吧?!这个女人,也能进梨汤吗?!”
没搞错吧!城主竟然让一个讨厌的阶下囚进珍稀的梨汤温泉?!这也太浪费了!还不如让他去泡呢……
孟山眠冷冷扫他一眼,目光如刀。
这一眼的意思是“多嘴”。玉生被剜着,哆嗦了一下,立刻噤声了。
“还不快去准备?”孟山眠说。
玉生老实地说:“我明白了,我立刻去联络霜雪使。”
……
马车颠簸许久,返回了洛桑城。
重樱居内,香烟缭绕,粉樱如云。往来的侍女都压轻脚步,生怕惊动了屋内的人。
南窗的纱屏下,光影摇曳。顾白樱靠着锦垫,虚虚而坐。
烧热未退,她的面颊还带着病态的红。柔婉的五官,仿佛被打碎的波光一般惹人怜爱。
她受了心头血后,昏迷许久。洛桑城名医用尽手段,才让她醒来。
但这清醒,不过是暂时的;若是没有麒麟血,她会越来越虚弱,然后死去。
白樱的手上,拿着一方布帕。她那双细细的手,正在穿针引线。
兴许是针线太耗神,才缝了一针,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人又躺落下去。
“二小姐!”丫鬟小蕊刚端着药碗进屋,见状,忙冲到了她的枕边,接过危险的针线,又替她将被角掖好,把药碗递到她的嘴边。“您还在烧着,实在太危险,就不要做这些杂事了。”
顾白樱粗喘着,喃喃道:“我怕我不专注些,便会死。”说着,她目光移向门外:“城主回来了吗?”
小蕊的手一顿。“回来是回来了,就是……”
“就是什么?”白樱虚弱地问。
“城主大人带着顾春深去了梨汤。”小蕊不甘地说。
哗啦——
白樱手中的药碗应声摔落,碎了一地,药汁四处流淌。光洁的瓷器上,倒映出顾白樱失神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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