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天派，山门前。

破碎的山门尚未修复，碎落的玉石并弟子暗红的血洒落一地。云雾缭绕的山谷间，霜雪使们的身影浩浩荡荡，令人望而生畏。

微虚子手持拂尘，站在玉阶上，为洛桑城主送行。

他伤势才好，面色仍旧苍白不止。但碍于洛桑城势力，他不得不吞下耻辱，恭送这位强开山门的不速之客。

眼看孟山眠携着婢女与霜雪使便要离去，微虚子终是压不下心中愤懑，喊住了他：“洛桑城主且慢，老朽有一言想说。”

“何事？”孟山眠回眸。

“城主若想修得天道，须得改性情。”微虚子一板一眼道：“孟氏因无常花而盛，亦因无常花而凋。无情无爱者，花至七重；但有情有爱者，才可至八重。”

无情无爱者，花至七重；但有情有爱者，才可至八重。

孟山眠面色一冷。

“可笑之言。”他抛下这句话，便在霜雪使的簇拥下，向着远处步去，很快消失于群山雾海之间。

微虚子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宿命已定。洛桑城主，注定不得天道。”

长风吹过，谷间的雾气经久不散。

……

大半日后。

洛桑城不远处的雪原上，有一处驿站。孟山眠和霜雪使，正在此处稍事休憩，等着入夜后再行赶路。

修仙者可一日千里。这衡天派和洛桑城之间的距离，对他们来说便如弹指所踏。但洛桑城的雪一大，便有凶兽出没。便是霜雪使，最好也避开这些凶兽。是故，众人在驿站休息。

驿站外是寒雪飘零，而驿站内却是温暖如春。炭炉明灭，火星跳跃，帘影在壁上摇曳。

“繁儿姑娘，繁儿姑娘！”

顾春深靠在门边，正拿未央蝶喂自己的小蛇，耳边忽然听得有人呼唤自己。她扭头一看，却是那个被孟山眠亲点护送的衡天派弟子，孙珑。

“孙道长有什么事？”她问。

天冷了，无恨蛇好像要冬眠了，困乏得很，也不想吃东西。孟山眠抓来的未央蝶喂到了它嘴边，它也不吃。

孙珑一脸犹豫为难，偷偷摸摸地走到她身旁，小声问：“你们……你们城主，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啊？”

“什么叫奇怪的癖好？”顾春深纳闷地问着，收起了无恨蛇。

“就是……他……”孙珑看了眼孟山眠的发现——他正在内室坐着。孙珑皱紧眉，语气扭捏至极：“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啊？”顾春深吃惊。

孙珑的五官都挤在一起：“要不然，他为什么只叫我来洛桑城？肯定是因为我相貌阴柔姣好！虽然我在衡天派，就被很多姑娘喜欢。可是被男人喜欢，这还是第一次……”

说着说着，孙珑倒吸一口气，扣紧了自己的衣襟，像是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过来扒开他衣服似的。

顾春深：……

她深呼一口气，正想答一句“你猜对了”，内室忽然传来孟山眠的声音：“繁儿，进来倒茶。”

顾春深的面色一黑。

孟山眠竟当真拿她当个丫鬟使！

“繁儿姑娘，城主喊你呢！”孙珑别扭地提醒。

“知道了！”她没好气地说，往内室走去：“对了，你猜的是对的，你可得小心了！”

这句话，让孙珑立刻哆嗦着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她没再看孙珑，掀起了帘子，进到了熏香微逸的内室。这里与外头不同，纱屏半透，梅蕊探窗，别有一番情致，而孟山眠正靠在坐榻边，冷冷地望着她。

“你和孙道长在说什么？”他问。“别忘了，你现在是本座的奴婢。”

“没什么。”她挑眉。“放心，我可没说什么出格的话。”说着，她像模像样地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给，你要的茶。”

他抬眸，扫她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她会这么老实。略略迟疑后，他接过了茶杯，但不急着喝，指尖在茶杯壁上轻敲着。

他打量着手中的茶，余光瞥到身旁的顾春深，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样驯服的她，好似比往日顺眼了一些。

他的目光在四周扫着，忽然发现一旁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把梳子。

“替本座梳头。”他忽然又说。

顾春深眉头一皱。

他还使唤上瘾了？

她扫了一眼帘外——孙珑正在那里徘徊——于是她压下了自己心底的恼意，粗暴地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了玉梳，坐到了他身侧的坐榻上。

“转过去！”她低低地命令道：“不然，我就把你的头发扯秃。”

他似乎是嗤笑了一声，然后安静地侧过了身。

顾春深皱着眉，不高兴地托起了他的发丝，将梳子抵了上去。

这发丝是黑色的，很顺，摸起来颇为舒适。难以想象，一个男子的头发，竟也有这么漂亮的。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师兄弟的发丝，都如胡子一般不驯乖张。

她眯了眯眼，将他的发丝捏得愈紧。这黑发从她指尖滑落，就像是流水一般。

她用梳子一梳到底，心底忽然有个坏主意。

“孟山眠，没想到你人这么坏，头发摸起来倒是挺舒服。”她出声，和他作势闲聊，手指悄悄缠上孟山眠的发丝。

“……”他不理睬她。

“这样好的头发，是如何保养的？我们那的女子，个个都喜欢保养头发。你要是能把养护的秘笈告诉我，我兴许能卖了赚钱。”她继续说话，手指在孟山眠的头发上翻飞。

“你在说什么可笑的话？”他好似有些不高兴了。

“难道说，你不养护头发？你是天生丽质？”她嘀咕着，手上的动作不停。

“你要是再不闭嘴，本座就把你的舌头割掉。”他终于发怒了。

她见他真的怒了，连忙闭嘴噤声。好在这会儿，她也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了——孟山眠的发冠之下，好几条麻花辫花里胡哨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六花结，醒目高耸，仿佛新娘的凤冠似的。

“别气啊，我不多嘴了。”她把手缩回来，放下了梳子。

这时，外头的玉生来说话：“城主大人，雪停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孟山眠点点头，从坐榻上站起来。顾春深见状，唇角一勾，十分主动地去帮他打起内室的帘子。

哗啦——

帘子一打起，满驿站的霜雪使、孙珑、玉生都望了过来。孟山眠习以为常地接受众人的注目，神情冷淡道：“走吧。”

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极为古怪——三分不可思议，两分惊惧，还有五分……藏不住笑。

孟山眠觉察到事情不大对劲。

他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当他摸到自己脑袋上的麻花辫六花结时，他的身上骤然释放出无数杀意。

“顾春深！！”他怒吼道。

而顾春深却早已溜走——她提着裙摆，一溜烟钻进了驿站外的雪地里，往马车的方向去了。翠绿的身影，在雪中像是一片叶子。

依稀之间，孟山眠捉来的那只蓝色的未央蝶，还绕着她的衣袖飞舞。那宝蓝的一点，好似清透的晴朗天色一般惑人。

……

回到洛桑城时，天已经黑透了。乌黑的夜幕像是一片泼落的墨，将洛桑城染出了瑰丽的夜色。

孟山眠不在城中的这段时间，落下了不少事务。一回洛桑城，他就返回了碧悟台处理诸事，而他的“婢女”顾春深，则在玉生的监视下，往书斋的住处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行至中庭时，顾春深忽然望见一抹红色。

她侧目一望，却发现廊外悬了不少大红的喜字灯笼。原本素白的廊柱上，也缠起了鲜艳的赤色帷幔。几个婢女端着红绸酒盏，喜气洋洋地穿行在走廊中。

“喜字灯笼……”她望着那红色的灯笼，驻足喃喃。

“你忘了？城主大人后日就要迎娶顾二小姐了。”玉生打个哈欠。

顾春深的目光轻轻一动。

也对，她差点就忘了，孟山眠和顾白樱的好事将近。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她来洛桑城，原本为了杀孟山眠——用无恨蛇让孟山眠昏迷，继而牵动无恨蛇蛊，彻底杀死他。

可孟山眠比她想得要更强，无恨蛇完全拿他无法。且孟山眠行事举止，都颇为奇怪，她不能再留在此处。

所幸，闻随镜联络她，愿在孟山眠大婚之夜，带她逃离洛桑城。

顾春深沉了沉气，将视线从那大红的喜字灯笼上收回，转身继续向书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