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柳和榆树苗的不同点……
栽种榆树苗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树成活,但沙柳不一样,沙柳比野蛮生长的杂草更顽强,它有五不死的特性,干旱旱不死,牛羊啃不死,刀斧砍不死,沙土埋不死,水涝淹不死,却有可能死于长时间的不管不顾。
就像韭菜一样,沙柳具有平茬复壮的习性,越砍越旺,如果没有人砍平枝条,沙柳的寿命只能活六七年左右。
所以沙柳林难的地方在于如何管护。
新栽的沙柳林,首要注意的是清除杂草,防止牲畜侵害,避免沙柳枝分叉或枯死,其次要防止人为的滥采滥伐,以免沙柳苗条龄不齐,害的树体结构不齐。
如此两三年,沙柳林才能有一定的抗禽畜能力,实现效益最大化。”
随手点的姑娘流利地背出了沙柳苗的管护知识,赵守礼欣慰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想留下来,盯着这批沙柳苗成材了再走,带着姑娘们把梭梭树种好了再走。
可惜还有那么多的治沙点等着他,他不走不行。
几个月时间的相处下来,赵守礼对民兵连的印象可以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对桑落。
一开始,他对沙音的印象最好,身为队长,脾气也好,一看就是沙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大好的可造之材。
而桑落?
进了民兵连也要注重容貌,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哪怕身材看起来不如信上说得那般娇弱,赵守礼也不觉得这个女孩子是能吃苦的。
还是一起学习生活了很久,赵守礼才发觉,桑落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有个学生除杂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有毒的,手掌红肿一片,灼热疼痛难忍。听说驴尿能解,在学生还碍于卫生问题踌躇时,是桑落二话不说拿自己的毛巾浸了浸,给学生裹上了。
好像那个爱干净、有洁癖的小姑娘不是她。
一次夜谈,赵守礼偶然提起,才得知初见时,是沙水宝特地拉着桑落洗了个脸。
沙水宝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善举还造成了误会,闹了一个大红脸。
再后来,赵守礼发现,桑落不仅是人群中最聪明的那个,还是最肯学的那个。
脑子又灵活,知识记得牢,有些细节问题桑落比他都严谨,更别说举一反三,常常提出一些很新奇又合理的理论。
难怪桑家父母一直盼着桑落回城,这样的人才在这样的年纪,不学习进修实在是可惜了。
走的时候,赵守礼甚至想过,要不要把桑落带走。
怎么说他也是个有点话语权的专家,破格招一个学生,还是能办到的,但桑落拒绝了。
“没什么可惜的,”桑落是这么说的,“我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不管什么年代,允许人青云直上振翅高飞,也同样允许人吃苦耐劳脚踏实地。
只要是自己选择的、正确的道路,就要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正值落日,金灿灿的余晖打在桑落脸上,连细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背后是抽条嫩绿的沙柳,也是漫天无际的黄沙。
赵守礼曾在国外的油画作品上见过这样的质感,但这一幕让他印象更为深刻。
阳光的作用下,桑落和治沙连的姑娘们,身上好像在发光。
赵守礼带着学生们离开了。
留给桑落的是记满笔记的本子和一封推荐信——哪怕被拒绝了,赵守礼也没放弃,留下一封有他签名的推荐信,桑落若是改变主意,或是沙家坝治沙成了,都可以去找他。
他随时欢迎。
当然,治沙民兵连的其他孩子,他也都抛了橄榄枝,可能不会像桑落那样收入门下,但是给的待遇也不赖。
“三分种,七分守”成了民兵连最新的口号。
而守的第一步,是守牲畜。
原本榆树苗养得不错,树下生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雨水充沛的时候更是泛滥,沙家坝那几头扶贫的驴子和骡吃得很欢实。
沙柳苗种下后,就不许牲畜过来了,榆树苗高不怕驴子吃树叶,沙柳是怕的。
驴子对“自助”变成人工投喂接受良好,毕竟省得低头扯草,进食速度变快了不说,因着沙柳对土壤的进一步改善,吃的量都变多了。
几场春雨过后,野草疯长。
努力给驴子投喂的第三天,桑落隐隐发觉哪里不对劲。
一干二净的驴槽,驴子饿得一见到人就甩尾巴吼叫,蹄子不安地甩来甩去。
刚割下的草扔下去,就被狼吞虎咽地啃个干净。
“我滴个乖乖,饿疯了。”沙水宝挠头,百思不得其解,草明明变多了,驴子怎么更饿了。
生病了?
她想带驴子去镇上看看,有个姑婆不仅会接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有个什么不舒服要也都找她看,据说一手的土方子,什么头疼脑热的都能治。
桑落没点头,反而拉着沙音讨论了半天,排了个守夜值班表出来。
沙水宝:“?”
说起来,守夜值班一直有人的,不过是注意一些大事,比如没熄灭的火烛,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或是不明野兽的嘶吼,这种危及人身安全的大问题。
新的值班表却是用来巡逻的,不巡别的,就巡树。
树有什么好巡的啊,难道有什么不明动物专门夜间活动啃草吗?
沙水宝的疑问,在瞄到黑夜中蹿来的几个身影时,得到了回答。
那是三个瘦瘦巴巴的孩子,牵着头跛脚的小牛。
他们蹑手蹑脚,躲躲闪闪地从一颗树后面挪到另一颗树,却不知道隔着老远就被人看到了。
而且种下没几年的小树苗,自己还是个孩子,哪挡得住其他孩子。
几个小孩一无所知地靠近了驴槽。
傍晚刚喂过,驴子都吃撑了,驴槽还是满满当当,是留着半夜的时候吃的。
但当驴子被吵醒的时候,发现饭被人偷了。
小孩围着驴槽,让牛先吃,吃得肚皮滚圆,再把剩下没吃完的捧着抱走。
怂怂的驴子闻到陌生人的气息,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沙水宝眼睁睁看着驴子吃食被抢,早就想冲上去,教训这几个小兔崽子了,却被桑落一把子拉住。
黑暗中,她看到桑落缓缓摇了摇头。
两个人借着杂物的遮掩,静悄悄地看。
沙水宝动动脑子认真想了想。
能牵着跛脚的小牛,一定不是沙家坝的人,那就是从别的村子跑过来的。
“偷”这个行为虽然可耻,看几个孩子瘦的,怕是自己都吃不饱,但想让牛吃饱。
贸然出去谴责的话……该怎么处理这几个小孩呢?
桑落此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本想今晚就放过几个小孩,让他们回去,等白天再打听一下情况。
哪想其中一个孩子路过颗沙柳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使劲扯了两把——他力气小,没拽动,撸掉几片叶子,反把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儿。
桑落的脸顿时沉下去了。
她和沙水宝对视一眼,齐齐走了出去。
两个大人现身的一瞬间。
嘲笑同伴的小孩一秒消声,如惊弓之鸟一般扔了怀里的草就跑。
摔倒的那个也不顾一屁股灰,龇牙咧嘴地刚爬起身,就被桑落轻而易举地提溜住后领。
而沙水宝靠抢到了牛绳,成功牵制住剩下的两人。
地窝子里点起了蜡烛。
三个小孩排排站,低着头不说话。
“说说吧,哪个村子的,为什么跑这里来喂牛。”
手欠的那个小孩闻声抬头,瞪了桑落一眼,带头闷葫芦。
桑落摸了摸鼻子。
想她活了三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子的小孩。
不过她有的是办法。
吩咐了沙水宝几句,很快,沙水宝带着喷香的牛肉罐头和馒头回来了。
桑家父母送来的罐头,桑落一直没舍得吃。
白面馒头,也是沙窝里几个月才见一次的稀罕物。
几个小孩的眼神被黏住了。
诱人的、浓郁的奇异香气,勾得几个小孩眼绿肚子叫,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
“谁先开口说实话,谁就能吃上饭。”
不过三分钟的沉默。
几个小孩一五一十全交待了。
他们确实是沙家坝旁边村子,名字叫大河村的,当然,村子里河也早已干涸。
大河村是比沙家坝更小,人口结构更简单的村子。
见风沙愈来愈强,村里的青壮年早早舍了种庄稼这种看沙尘暴捡庄稼的苦活计,到县城里谋生,村里只剩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和不满十五干不了苦力的小孩。
治沙民兵连招人的时候,大河村一个适龄的人都没有。
还是小孩张嘴了,桑落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女孩子,最大的那个也十三了。
可因为身材瘦小,脸颊干瘪,几个人看起来最多十岁的模样。
人都没得饭吃,更别说扶贫发下来的小牛。
真是找遍周围也找不出半颗草,几个小孩一合计,跑来十多里远的沙家坝,又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跑到沙漠里边。
“我们就是想让牛吃饱。”
最大的那个孩子嗫喏着,“要是这头牛没了,书记说以后扶贫也扶不到我们头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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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炮灰女知青(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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