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沉满不在乎地笑了下，她俯身半趴在调酒台上，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宋薇拉，“不在意你的成绩是因为你现在才高二呢，还有两年时间。我当年读高中时成绩也不好，后面也不是厚积薄发，我相信你可以的，你是我的女儿。”

宋不沉的话很温柔，也饱含鼓励，但是宋薇拉听到后心里却是被鱼刺哽住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想要的答案不是宋不沉对她的寄予厚望，而是一句承诺，即使她没有那么优秀，宋不沉也不会失望，也不会被逼着成长。这种看似鼓励实则提要求的话语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按下这份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宋薇拉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继而问道：“那为什么，你总是希望我跟艾西斯学院里有权势的人交好呢。我们才高二，到管理公司进行商务社交至少还有六年呢。”

宋不沉听到这番话，好笑地摇摇头，好像是在嘲笑宋薇拉的幼稚。

她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深琥珀色雪莉酒和新的高脚杯，然后优雅地用开酒器将雪利酒打开，手腕微倾，琥珀色的酒液便顺着杯壁缓缓滑进杯心，声音淙淙而连续，回荡在空旷的室内。

刚刚那个因为调制出难喝的酒而有些笨拙的宋不沉仿佛只是错觉，现在倒酒每一步都没有差错的宋不沉，才是真实的。名利场上不可能给有利用价值的人一杯难喝到堪比鹤顶红的毒酒，下位者给上位者倒酒才是时时刻刻存在的。

奢侈品最讲究文化资本，老牌奢侈品牌十分轻易便可以瓜分收购新兴时尚品牌，因为他们有着经过世纪锤炼的理念和符号价值，以及如大树根系般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消费群。宋不沉将瑞兰国本土新兴的奢侈品牌Ouro，一手发展为国际份额直逼老牌的企业，其间艰辛，她总是轻描淡写。

宋不沉倒酒动作很完美，尽管是隔空而斟，那酒线却始终笔直地落入杯心，涓滴不洒，杯壁光洁如初。

是否是因为她曾经一直努力练习呢，为了让上位者觉得她是个知礼节懂规矩的投资对象？

“我一直有个秘密没告诉你，” 宋不沉没有直接回答宋薇拉，而是提起了一个与之无关的问题，她目光飘远，怀念似的说起，“艾西斯的校徽是学生时代的我设计的。”

宋薇拉心里一惊，宋不沉很少提起她的过去，原来她曾经也就读于艾西斯学院。艾西斯学院的校徽主体部分是一头正在眺望远方的狮子，底部有几簇郁金香缠绕。每次走进学校大门时，她都能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的铜质狮子雕像矗立在喷泉前，来艾西斯学院参观的名人领导也总会在纪念品商店买校徽制品当作纪念品，如胸针玩偶之类的。

这个早已成为艾西斯学院精神图腾的校徽居然是自己的母亲设计的，宋薇拉心里一动，时空在这一瞬间交错，她不禁想象妈妈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宋不沉声音变得醇厚而幽远，她感慨道：“当时全校几百个学生提交了设计的校徽方案，其中不乏一些天资卓越的艺术家之子，我当时不过是学院里成绩不突出的一个普通学生，狮子也不过是我偷偷在上课间涂鸦出来的，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交上去了。”

“那教授们为什么选中你的作品呢。” 宋薇拉问道。

“在讲述设计理念的部分，我给学校管理层讲了一个小时候跟我哥哥争吵的故事。小时后看《动物世界》，我哥哥，啊，我忘记我之前给你提过这个人没，宋不疑，老是吵闹着说他喜欢老虎，还颐指气使地说命令我附和他的想法。现在想来这样的争辩很傻，但是当然我也是一根筋不服气，宁愿被欺负也不愿改口说我喜欢老虎。我喜欢狮子。”

提起宋不疑的名字，宋不沉的语气一顿，脸色迅速划过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也喜欢狮子，” 宋薇拉说。

她之前看过很多关于阿芙丽卡草原上狮群联盟的故事，斗争、合作、妥协和背叛，这些似乎只会出现在人类身上的词汇，在狮群王朝以一种更直观粗暴的方式展现着，在原始的充满野生力量的自然世界里。

“我们不愧是母女，” 宋不沉微笑着，她轻轻拍了拍宋薇拉的手，“我告诉老师们，人从来不是活在真空里，无论是'好风凭借力，扶我上青云'还是在博弈游戏里互相损耗，不都是在思考个体在社会里的得失利弊吗？尤其是在艾西斯学院这种地方，一堆有钱人放在一起，就跟养蛊似的。地位相对较低的学生攀附有权势的学生，有权势的学生虚与委蛇，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攫取最大利益，又相互鄙夷。”

宋不沉总结道，“所以，狮子意象对艾西斯学院再合适不过了。”

也许是刚刚她饮下了一杯雪莉酒，她的话虽然说的娓娓道来，却有些飘忽，像是三在远处的夜色与月光里。

但宋薇拉清楚，宋不沉不是个爱讲废话的人，尽管她现在处于微醺状态，脸色殷红。

话题的开端是宋薇拉问宋不沉为什么不怎么在意她成绩的同时又在意她的人际交往。

宋薇拉在脑海里理了一遍思绪，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利用好艾西斯学院的资源才是重中之重。”

听到宋薇拉的这番话，宋不沉露齿一笑，眼角的细纹把她衬托的更加成熟动人，“当然不是，无论如何，打磨自己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你还没有努力的方向不是吗，朝着未知的方向努力有什么用，比南辕北辙还恐怖，而人脉关系则是不断积累的过程，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她的那双黑眼睛看着宋薇拉，“趁着年轻，多玩多尝试，找到你真正热爱的事物。”

宋薇拉一直有读时装杂志的习惯，许多老牌时装杂志喜欢把宋不沉描述成一个野心勃勃精明市侩的形象。

她不会成功的，评论家们说，奢侈品气质应该是华美而不是功利的。

他们又知道什么，他们绝对不知道宋不沉面对自己的女儿是多么的温柔优雅。宋不沉的话如同泉水一般冲洗着宋薇拉，让她的心静静平静下来。

宋薇拉心里一动，她摸了摸鼻子，决定再向前一步，去触及一些潜藏的，原本不应该被撕开的禁忌，“如果，我一辈子都像这样无所事事，只耽于享受呢。”

她的话一出，宋不沉柔和依旧，“那我也不会对你失望，你依旧是我最爱的女儿。”

一股暖意从宋薇拉心里流出，但这股暖流还没有流向四肢就被猛得无情打断。

一丝并不显眼但如雪中污渍的失望从宋不沉眼底滑过，宋薇拉真希望自己没有看到，宋不沉的语调也变得低沉起来，“我很想像刚刚这么说，但是真心来说，我会很失望。”

安静突然变得突出。

平时霍宅佣人很多--做饭的厨师，每日清扫的清洁工，而今天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也许是宋不沉或者霍珩清场了，为了难得热闹的家庭聚会，但是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四个人，本身与热闹就是相悖的。

宋薇拉的心脏又变得粘稠起来，她静静听着宋不沉接下来的话，“你对时尚事业感不感兴趣，愿不愿意接手都没有关系，如果愿意接手，我会一步步教你，从版型设计、材料选择和市场研究；如果你不愿意接手，找个职业经理人打理Ouro集团即可。”

所以系统口中所说的，某个未来，江既白夺取Ouro集团，是靠的宋不沉的信任与放手吗，因为女婿这层身份。

烦杂的思绪拉扯着宋薇拉，但是这个想法尤为突出地蹦出来。

宋不沉继续说着，“但是，如果你一直懒洋洋的没有目标，温情方面来说，我会很遗憾，丰富的家底给你纯粹追梦的机会，你却没有抓住这份没有后顾之忧的追逐梦想的可能；从利益角度考虑来看，荣誉资本对奢侈品集团很重要，一个继承人被养废的集团...”

说到最后那暗示意味强烈的话，宋不沉的语气甚至已经朝着尖锐发展，刚刚的温情好似只是错觉，她好像又变成了时尚杂志编辑口中的那个精于计算的商人。

宋薇拉思绪复杂，宋不沉的话很真实，面对自己的女儿，她永远是真诚的。而不是她所听到的一些父母，表面上强调无条件的爱，却总在暗地里算好未来收割的利息。

宋不沉的坦然也拂去了宋薇拉原本的顾忌，她轻轻在内心吐出一口气，然后直视那双与她一样的黑眼睛，缓缓说道，“虽然你对我寄予重托，恨不得我在艾西斯学院与众多有用的同学桃园三结义，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的母亲，在艾西斯学院，我也不知道喜欢我的人多，还是讨厌我的人更多，嗯，感觉是讨厌的人更多。我确实没有办法完美做到你的要求，要怪就怪，我遗传了你基因里不好的那面吧。如果要失望，现在就可以酝酿了。”

“我会去发掘我热爱的事业，虽然现在一点思绪也没有，找到了我会认真经营它。如果没有找到，也不必你越俎代庖替我失望，我会自己对自己失望，然后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