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冷月如钩,高悬在苍穹之上。
浮山剑宗,凌霄山顶,此刻正举行一场大宴,七日之前,浮山剑宗的宗主,仙尊宁清漓与魔尊楼焱,决战于昆仑之巅。
此战乃是仙家正邪之战,最终,宁清漓胜,而楼焱散尽修为,烟消云散。
此时,凌霄殿内,闹闹哄哄,各门派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纷纷来祝贺一番。
魔尊楼焱于千年前突然出现在九州极南方的赤野,并将赤野逐渐打造成自己的魔域。
从那以后,他一直虎视眈眈,多次挑衅浮山剑宗,杀了浮山剑宗数位大能。
未料宁清漓横空出世,一出手,不但大败楼焱,更是让他修为散尽,再不能为祸九州。
“仙尊修为了得,为九州七界除了楼焱那祸害,实在是不世之功,我玄天门代蜀州各派,敬你一杯!”
“仙尊智计修为皆是天下第一!”
众人一番吹捧,可坐在上首的宁清漓,却面色不变,只举杯饮一杯酒。
她满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簪着,身上着一件白色绡纱饰水蓝色云纹的道袍,漆黑的眸子扫过堂下众人,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笑容。
“此番非我一人之功,今日水酒一杯,谢过仙家百门。”
此话说罢,堂下不少人叫好。
此后,众修者推杯换盏,酒至半酣,更有人奏乐舞剑,好不热闹。
而宁清漓于喧闹之中,慢悠悠起身,朝门外走去,院外一片清冷,她仰头,面色苍白犹如月光,身上宽大的袍子,随风飘散,越发显出她单薄的身形。
此刻,若有不认识的人经过,绝想不到,这般眉眼秀美,气质清雅的绝世佳人,会是当世仙尊,以无情入道的世间第一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宁清漓的眉头微微一蹙,转身便瞧周深晓负手而立,神色间颇为不痛快。
“师兄。”宁清漓面色冷淡,轻声唤道。
周深晓似笑非笑:“周某无德无能,当不得仙尊这句师兄。”
宁清漓微微一怔,随即改口道:“那周上仙有何赐教?”
周深晓一愣,冷声道:“你得胜归来,尊严荣耀皆是旷古绝今,既有时间来此大宴众仙门百家,为何不能帮师弟师妹们疗伤?如今他们可都还在后殿躺着呢!”
宁清漓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男人。
周深晓乃是浮山剑宗的大师兄,生的风流倜傥,一袭白衣,身负真武剑,头戴紫金冠,一派仙人模样。
“师兄别忘了,那日昆仑之巅,是他们一个个不想与我这利欲熏心之人为伍,反被楼焱所伤。事到如今,你还要我救他们吗?”宁清漓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深晓。
周深晓定定看着宁清漓,涩然道:“清漓,你怎变成今日这副模样,早知当初……当初我……”
“师兄后悔了?”宁清漓漠然打断周深晓。
周深晓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当年你当众退婚在先,为虞瑶伤我辱我在后。”宁清漓说起这些,神色间却平静万分,“师兄,我的路是你弃之不要的,难不成如今师兄又想拿回来?世间没有那么多两全的好事。”
周深晓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宁清漓只静静看着周深晓的脸,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百年前,他们本有婚约。
宁清漓与周深晓自幼青梅竹马,一起在浮山剑宗长大。周深晓身为大师兄,乃是下届宗主的不二人选。
可是,周深晓下山游历,带回一女子,此后,他与宁清漓种种再不相同。
宁清漓还记得,那一年,她在师门里撞见虞瑶。
虞瑶笑着说:“我要定了周深晓,宁清漓,你这般没有滋味的女人,是不会有男人喜欢的。”
那女人在外人面前装的百般柔弱,对着宁清漓却伶牙俐齿,她一时气急,出手伤人,却未料到被周深晓当众撞见。
周深晓一剑伤了她。
师弟师妹们渐渐围了过来,宁清漓半跪在地上,鲜血自她小腹流了满地。
周深晓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丢在她面前,那是二人的订婚信物。
“清漓,我当真没想到,你竟会对虞瑶刀剑相向,自今日起,你我的婚约就此作废,我们再无半点瓜葛。”
宁清漓怔忪地看着周深晓,虞瑶怯生生靠在他怀里:“周大哥,不要因为我伤了你们师兄妹的感情。”
周深晓温柔得捋过她额间碎发:“别怕,与你无关。”
师弟师妹们原本是同情她的,直到师父宣布,宁清漓继承浮山剑宗嫡传心法,直到宁清漓成为所有平辈弟子中第一个渡劫成功,飞升成为剑仙。
“我看周师兄选虞瑶也是对的。你瞧瞧虞瑶性子温和,做小伏低,宁师姐却只会舞刀弄剑,日后哪个男人敢娶?”
“修为高又有什么用?我宁愿做虞瑶,有周师兄护着,谁也不怕,不是比辛苦修行来的轻松?”
“她平素里便心胸狭窄,虞瑶妹妹可比她温柔可亲多了……”
那些或尖酸刻薄或嫉妒丑陋的话,若有若无的传进宁清漓的耳朵。
只是宁清漓已不在意了,她终日闷在浮山剑宗的密室,练剑、修心……待出关时,修为日进千里,而周深晓,却耽于情爱,修为进展颇慢。
“我自己选的路,从不后悔。”周深晓眼神黯淡片刻,慢慢说道,“清漓,我不介意你夺我宗主之位,更不嫉妒你如今的修为成就,可浮山剑宗诸多师弟师妹,到底是与我们一起长大,你当真见死不救了吗?”
为杀楼焱,浮山剑宗倾巢而出,不少修者重伤,如今还在后院躺着。
可宁清漓却不管不顾,在前殿大宴诸多门派,里里外外,可曾还惦念过同门的情谊?想到此,周深晓十分痛心。
“师兄。”宁清漓似笑非笑看着他,“宗主之位是我夺的吗?”
周深晓面色一变,心知方才是自己失言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本不是这样想,当初师父传位给宁清漓,完全是因为他身受重伤,修为大减,不堪重任。可是虞瑶总是在他耳边念叨,他便潜移默化的,也说了出来。
那怎么能叫夺呢?
月色之下,只见天光清冷,只周深晓一人,定定望着宁清漓的背影。
他眉宇间尽是复杂微妙之色:“师妹……”
宁清漓没有再回宴上,她踱回自己的院子,关上房门,靠着门板,慢慢滑落,坐在地上。
下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鲜血。
杀楼焱可不是什么轻松之事,那日昆仑之巅,宁清漓几乎拼尽一身修为,才将魔尊斩杀,方才强撑着参加宴会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还有修为,去帮师弟师妹们疗伤?
她双手抱胸,痛苦地喘息着,只觉得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这蚀骨之痛叫她几乎呻吟出声。
极度的痛苦渐渐让她意识模糊,慢慢晕了过去。
宁清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自己的本命空间之中,这里本是她自出生起便拥有的灵土。
可如今,这里却也是魔焰肆虐,处处都是焦土,灵树枯萎,灵泉干涸,灵石皲裂,只有宁清漓所站之处约莫不过一丈的地面上,还有几株泛着幽光的蓝色仙草。
这是专克魔焰的寒露草。
宁清漓看着身边的仙草,轻轻数了数,还有七株,待这七株仙草烧尽,她也会消失在这天地间。
想到此,宁清漓却丝毫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松了口,终究是不负当年师父所托。
那年,虞瑶重伤,周深晓为她散去半身修为。师父震怒,当夜便将宁清漓叫到身边。
“深晓胡作为非,已难堪门派重任,清漓,这浮山剑宗的责任,日后还要你来扛。”师父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彼时的宁清漓黯然道:“师父,徒儿不行。”
“深晓的灵根适合以剑入道,而你天生有水系木系灵根,又有本命空间护体。你们若能结成连理,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师父哀叹道。
宁清漓垂下眼睑,只能涩然道:“是清漓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不,清漓,为师今日却是有事相求。”浮山剑宗的宗主静虚道人悲悯地看着宁清漓,却突然撩起衣襟,在宁清漓面前跪下。
宁清漓吓了一跳,急忙要将师父扶起来,可师父却不肯起,只苦苦求着宁清漓。
楼焱与浮山剑宗于千年前,便结下梁子,当初剑宗长老几乎拼杀殆尽,才将楼焱击退,只是静虚道人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
下次楼焱卷土重来之时,便是浮山剑宗灭门之日。
“为师大限将至,唯有将这一身修为渡给你,日后你才能与楼焱一战。此事,本是你师兄最合适,可惜……”静虚道人幽幽叹息。
“师父……”宁清漓怔怔看着师父。
“清漓,为师替天下苍生拜你。”静虚道长老泪纵横,直让宁清漓也跟着哭起来。
那天,静虚道长将一身修为渡给宁清漓,半个月后他宣布宁清漓继任宗主,而后安详圆寂。
而宁清漓终究是不负所托,将楼焱彻底消灭,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宁清漓是被院子里,周深晓的声音吵醒的。
“宁清漓!你出来!”周深晓咬牙切齿,气急败坏。
宁清漓慢慢睁开眼睛,她硬撑着身体起身,使了个法术,将衣襟的血色化去,而后踉跄两步慢慢坐到桌子旁。
“宁清漓,你出来!”这一次是同门的另一个师弟。
宁清漓的院子设有浮山剑宗宗主才配享有的结界,寻常弟子若要拜见,只能站在结界外喊话,若是硬闯,便被视为背叛师门。
是以,周深晓纵然百般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宁清漓暗暗将自身灵气沿小周天运转一周,堪堪压制住灼热的剧痛,而后才挥了挥手,撤掉结界。
“进来吧。”
周深晓哗啦打开大门,便见宁清漓端坐在桌前,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面色淡漠至极。他想到被魔息折磨一夜的虞瑶和师弟师妹们,心头火气,再忍不住涌了上来。
“走,跟我去救人!”说着,他上前一步,拉着宁清漓的手,一路飞到后殿。
宁清漓猝不及防,被周深晓拉住,却不敢奋力挣扎,生怕暴露出自己虚弱的真相,只得被拉扯着踉踉跄跄到了浮山剑宗的后殿。
只见百余名浮山剑宗弟子,皆是盘膝而坐,身上具是楼焱留下的魔焰,红色的光芒烧灼着他们的身体,呻吟声和痛苦声不绝于耳。
周深晓和宁清漓撞进去时,恰巧见到一名弟子走火入魔,突然发出狂吼,七窍流血,目眦欲裂,他身体挣扎着,犹如被扼住了喉咙,挣扎了半晌,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后,那弟子的肉身渐渐分崩离析,消散于天地之间,只余下衣物发饰,昭示着此人曾经活过。
宁清漓怔怔看着那弟子,心想,那大约就是她最后的死状。
周深晓眼中含泪,终忍不住璇身,单膝跪在宁清漓面前,恳求道:“清漓,我求求你,救救他们,好不好?”
宁清漓神色黯然:“我救不了他们。”
楼焱的魔焰如附骨之疽,平常人沾上,瞬间便会化为灰烬,而若是修者,则必须以仙术相抗衡,若是抵挡不住,五脏六腑都会被烧个干干净净。
周深晓修为若无当年的损耗,或可帮弟子们灭掉体内魔焰,可如今,除了宁清漓,浮山剑派已无人有此修为。
“你天生修水木双系,又有本命空间,盛产寒露草,怎会救不了他们?”一个女声突然开口。
宁清漓抬眸看过去,只见虞瑶也盘膝坐在众人之中,她一身红衣,灵动的眉眼间带着倔强的神色。
“宁清漓,我知你对我早有嫌隙,不肯救我,今日我把命还你,只求你救救剑宗门下弟子,他们也是你的同门啊!”虞瑶一边说,眼里一边蒸腾出泪光。
此话一出,不少剑宗弟子皆是眼中有泪。
宁清漓瞧着虞瑶,嘲讽道:“虞瑶药尊很是有趣,敢问我要你性命又有何用?再者,你一人的性命竟如此之大,可抵我浮山剑宗上下,百名弟子的性命?”
虞瑶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她眼里喷火,怒视着宁清漓。这个事事输给她的女人,如今竟敢在她面前如此嚣张。
然而浮山剑宗的弟子,却无人向着宁清漓。
“虞瑶仙子不必再说!我们就是死,也不愿踩着你的性命苟活!”
“宁清漓这般冷酷无情之辈,我才不欠她的人情!”
说话之间,又有一弟子吐血而亡。
周深晓终于忍不住,他拔出自己的本命兵器真武剑,双手捧于宁清漓面前,颤抖着声音咬牙道:“师妹,之前是我有负于你,今日我愿在以死谢罪,但求你救救我门弟子。”
此话一出,众多弟子皆是哽咽大喊:“大师兄!”
宁清漓垂眸看向周深晓,伸手接过真武剑,在手上掂了掂,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师兄当真知我性情,最是睚眦必报。”宁清漓慵懒地笑着,长剑一挥,抵在周深晓脖颈上。
虞瑶惊呼一声:“宁清漓!”
周深晓抬头看向宁清漓,他的眼里有深深的自责和惋惜,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而宁清漓漠然地看着他,心中却连一丝疼痛都不会再有,她想,师父所说的无情境界,她该算是达到了的,可惜人之将死,便是有再厉害的境界又有什么用?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宁清漓冷冷说。
后殿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那把抵在周深晓脖颈上的剑。
许久,宁清漓突然反手挽了一个剑花,朝周深晓腹部狠狠刺了进去。
一时之间,鲜血崩出,周深晓吃痛,闷哼一声。
“那日你刺我一剑,今日我还了。”宁清漓漠然道。
而后她左手凭空摊开,七株通体蓝色的寒露草出现在她手掌之中。
仙草散发着寒光,灵气丰沛,顿时充盈了整个后殿。
宁清漓站在后殿之中,浑身散发着与仙草相似的蓝光,衣袂翻滚,面容清冷,当真犹如天女下凡一般。
刹那间,虞瑶眼里的嫉妒无法抑制得迸发出来。
生来就有本命空间相随,可盛产顶级品质的仙草仙泉仙石,这般资质的修者纵观古今,屈指可数。
而宁清漓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力量与生俱来,无需修炼,是他们这些普通人根本拍马也赶不上。
宁清漓手掌一翻,七株仙草便如长了翅膀,在后殿上空来回穿梭,浮山剑宗弟子们身体里的魔焰,渐渐熄灭。
而后她不发一言,丢掉真武剑,转身离开。
宝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周深晓捂着伤口,喘息着看着宁清漓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他想,那日她也是这般痛的吗?
他迟疑了片刻,竟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虞瑶瞧着周深晓,一脸紧张。
“深晓!”她喊道。
周深晓神色黯然,回眸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宁清漓大步流星地走出后殿,没有了寒露草的压制,魔焰很快开始燃烧她的本命空间,而后则是丹田肺腑。
她不想旁人瞧着她狼狈的模样,于是跌跌撞撞逃回自己的小院。
那一刻,太疼了。
五脏六腑都跟着燃烧起来,仿佛就连灵识都要被毁了一般。
宁清漓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
“师父,真的好疼啊。”她喃喃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缕太阳的光芒从窗外照进来。
安安静静的死亡,和设想过的,没有什么两样。
宁清漓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周深晓踉踉跄跄着走到小院前,只觉掌门结界力量十分不稳,竟若隐若现,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径直闯了进来。
只见宁清漓静静坐在角落里,她眉目安静,只是七窍渐渐渗出血来。
周深晓如遭雷劈,他看着宁清漓此刻的样子,失神道:“清漓!”
宁清漓却觉得轻松,她最后看了周深晓一眼,慢慢闭上眼睛。
如此也好,浮山剑宗上下,她本就无需与任何人道别。
片刻过后,周深晓眼睁睁看着宁清漓的肉身消散,只余下一身白色衣物,和头上一根古朴的木簪。
周深晓慢慢走过去,不敢置信地跪在宁清漓的遗物前,他慢慢拿起那根木簪,突然想起那是当初宁清漓刚入师门时,他送她的生辰礼物。
而宁清漓自始至终,都戴着它。
“清漓——”周深晓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一处农庄之中,一个妇人大叫一声,婴儿啼哭声从屋内传来。
接生的婆子熟练地用包袱把孩子包好,笑道:“恭喜夫人,是个胖丫头!”
房间外坐着两个男人。
一个皮肤白皙,满面病容地躺在榻上,不住咳嗽,一个则身材高大,瞧着便是庄稼人,皮肤黝黑粗糙,他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水烟。
抽水烟的男人听了产婆的话,笑道:“丫头好,丫头好,正好许给我家那小子做媳妇!”
躺在榻上的男人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喘息道:“楼大哥,日后我若有个不测,还请照顾我妻小。”
开新文,隔壁狗皇帝没写下去,这本倒还是挺顺的,先写这个吧,全文存稿是够呛了,还是连载能逼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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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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