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在当日夜里就停了。至第三日清晨时,已看不出曾下过雪的痕迹。
蔺饴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感觉神清气爽。
阮雨雁和宁柔双已早早在祖母房门前等待着了。
“祖母早上好!”见蔺饴出来了,两个孙女一起请安道。
“好,好。”蔺饴笑着迎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小朋友,走上了马车。
宁柔双年长阮雨雁一岁,但神态气质看着却比阮雨雁大上三四岁不止。沉稳,安静,懂礼貌,能看得懂眼色,读得懂气氛,情商高嘴巴又甜,是所有长辈梦寐以求的那种完美小朋友。
但这些是真实的宁柔双吗。
她恐怕早在父母葬礼之时,便接触到了许多来自叔伯姨婆的虚情假意、对她家产的垂涎给予、对她本身的威逼利诱。
来到祖母身边后,虽然感受到了祖母的关爱,但寄人篱下,许多事情终是不能随心畅意。
于是宁柔双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壳子,将真实的自己保护了起来。
慢慢的,她逐渐与这个壳子同化,与这个时代同化,忘记心中的那个小女孩,曾经也是个会惹人生气、会撒娇讨巧的活生生的人。
幸好现在一切都来得及。
蔺饴微不可见地对着宁柔双笑了笑。
马车上十分安静。
蔺饴闭着眼睛假寐,宁柔双和阮雨雁各占据一侧车窗看风景。
不过与宁柔双的淡定相比,阮雨雁倒是有些坐立不安却强装镇定的模样了。
她时不时就偷偷瞟上宁柔双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被宁柔双注意到时,又急忙将头转向窗外装作无事。宁柔双心中也觉得好笑,便在下一次阮雨雁偷偷看她时,猛地抬头对视。
“咚!”
阮雨雁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将身子往后仰,头一下子撞到了车窗框上。
“......”
阮雨雁疼得泪花都出来了,条件反射地看向祖母求安慰,无奈祖母似乎睡得很熟,根本没听到她这里的动静。
阮雨雁也不好叫醒祖母,只好委屈地自己揉揉。
一边揉,一边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上宁柔双一眼。
宁柔双也没想到阮雨雁反应这么大,本想凑过去帮她揉揉的,但收到阮雨雁眼刀之后,便也不忍着笑意了,开心地朝着阮雨雁做了个鬼脸。
啊!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当着祖母的面那么乖,背地里却欺负我!
阮雨雁在心中呐喊!
她气呼呼扭过身去趴在车窗上,不再面对宁柔双那一副气人的嘴脸。
宁柔双轻笑一声,却光明正大地端详起阮雨雁来。
其实她挺喜欢阮雨雁的性子的。
阮雨雁傻乎乎的,经常自以为聪明,其实一眼就能被人看到底,什么情绪都写爱在脸上,还经常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一看就是在家人的宠溺中长大的,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宁柔双一阵心酸。
外祖母虽然对她很好,但外祖母去世后,她恐怕会落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她必须要努力得到外祖母更多的重视,审时度势,结交讨好有利于自己的人,步步为营,才能勉强生存下去。她已经永远也无法回到曾经了。
“你不想出声帮忙缓解一下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吗?”系统在蔺饴脑中问到。
它看得出来,阮雨雁有想要主动道歉的意思的,只是小小的自尊心作祟,抹不开面子。
“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就好。她们遇到困难,自然会来寻求帮助的,不要操心了。”蔺饴道,“乱插手反而会事倍功半的。”
半个时辰后,几人到达了马场。
“拜见老太君,拜见两位小姐。”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小跑过来,拱手行礼,“在下王五,是这马场的管事,静候您吩咐!”
“我前日传信让你准备的,你可准备好了?”蔺饴问到。
王五连忙朝后面招了招手。片刻后,两个女子分别牵着两匹马儿走了上来。
两个女子一个蓝衣一个灰衣,脚踏短靴,英姿飒爽。
“秋云、秋风拜见老太君!”
“这两位是御马苑的马术师。”王五恭敬道,“小的接到您的信儿后,一刻都不敢耽搁,亲自去御马苑请来了她们。您别看她们年纪轻,骑术可比男子还厉害许多呢!”
前日蔺饴在吩咐完周嬷嬷后,又唤来小厮给马场传信,让他们找来两个女子骑师教导小姐们骑马。虽然王五有吹嘘的成分,但御马苑的骑师教两个小朋友,还是绰绰有余了。
蔺饴笑着点点头,给周嬷嬷递了个眼色。
周嬷嬷会意,立即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辛苦王大人了。事情办的不错,有赏。”
“您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王五欣然收下赏赐。
他是个人精,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这里,两位小姐可能不自在。行了个礼后,他就快步退下了。
阮雨雁和宁柔双被丫鬟们领到蔺饴身边,好奇的看着马儿。
这两匹马应该是马场中相对瘦小的,但对于小朋友来讲,它们依然显得高大威武,令二人不禁心生些许畏惧。
“柔双,你父亲是定边将军,你曾看过他骑马吗?”蔺饴忽然开口道。
“回外祖母,柔双见过爹爹骑马。”
宁柔双点点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那时她还小,被母亲抱在怀中,在门口迎接凯旋的父亲。
她清晰地记得父亲坐在一匹威武的战马上,阳光在盔甲上闪烁,晃得她睁不开眼。周遭的人们发出连绵不断的赞美之声,她内心的自豪感也如火焰一般燃烧。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过家家游戏中,她都会抱着小马布偶,扮演一个骑马征战四方的女将军。可惜后来被母亲发现了,母亲斥责她“净学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不像个女孩子”,把那个小马布偶也扔掉了。
蔺饴低头凝视着宁柔双,温柔地询问道:“你想不想学习骑术,像你父亲一样在马上驰骋?”
“我......”宁柔双的内心泛起涟漪,嘴唇微微张开,犹豫道,“可我只是个女子......”
蔺饴柔柔地拍了拍宁柔双的肩膀,“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你父亲能做的,你同样也能够做到。”
\"外祖母......\"宁柔双抬头看向蔺饴。
她只觉得外祖母的话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着她尘封许久的一根心弦。
宁柔双又扭头看向马儿。
蔺饴耐心等待着她。
片刻后,宁柔双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跑向马儿旁边,在秋云的帮助下,爬上了马背。她的心咚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完成了一件期待许久的事情的激动感。缠在她身上的那些束缚,也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你等等,我也敢!”
阮雨雁是害怕这些庞然大物的,本躲在一旁观望,但见到宁柔双都敢上去了,她怎么能落后呢!
尤其是祖母那赞赏的眼神,真是让她妒火中烧。一定要把祖母的注意力抢回自己身上来!
阮雨雁心一横,快步走向另一匹马,也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了。
落坐马鞍上,她才发现竟离地面这么远了!刚刚鼓起的半口气瞬间呼了出去,阮雨雁抖抖索索地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撒手。
蔺饴笑着挥挥手。秋云秋风会意,开始牵着马儿往远处草场走去。
“慢点、慢点走!”
在阮雨雁大呼小叫声中,几人渐渐走远。
蔺饴来到大树下休憩。
桌椅都是现成的,蔺饴一边品茶,一边听着风吹树叶,十分惬意。
不时有其他家的孩子跑过来请安。
他们十分感激老太君邀请他们出来玩一天。尤其是女孩子们,整日被规矩束在家中,能出来踏踏青的机会少得很。
蔺饴一一微笑回应着,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
“陈家那两个孩子到了吗?”
“回老太君,我刚刚派人问过了,他们已经到了,一来就骑马去远处草场了。”周嬷嬷连忙走上前回话,“要不要让人寻他们回来?”
“不必。”蔺饴目露笑意,“让孩子们开心玩吧,咱们欣赏风景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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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草场上。
宁柔双在秋云的指导下,已经骑的有模有样;阮雨雁则进展堪忧,她一直十分紧张,秋风连哄带劝,才总算是让她松开了马脖子,堪堪僵硬着直起身子。
“哈哈哈哈,哥哥,你看那马背上怎么有只鹌鹑?!”
一个尖锐的公鸭嗓伴着马蹄声,刺入了几人耳膜。
来者是两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华服。
他们正是陈家两兄弟,陈鹏鲸和陈鹏胜。
陈鹏胜将马停到阮雨雁侧前方,贱兮兮道:“哎呦,原来是人啊~不好意思,谁让你太好笑了呢。”
阮雨雁哪被人这样贴脸嘲讽过,立时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直起身子怒视着陈鹏胜:“你是哪来的猴子,长得丑就算了,眼神还不好,真是可怜。”
“你!”陈鹏胜高声惊叫,“你说什么?!”
她竟敢说他丑!他爷爷都没说过他丑!
秋云秋风见势不妙,赶紧拦在二人中间打圆场:“陈少爷,宁小姐和阮小姐今日才刚开始学骑马,还望您嘴下留情。”
“哟,原来是阮家的妹妹啊,怪不得这么......活泼。”陈鹏鲸也驱马走了过来,与弟弟并排停在一起,“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好绣花,学什么骑马,丢人现眼。”
他说前一句话还满脸谄媚假笑,后一句话时立马变得疾言厉色起来,变脸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阮雨雁可不管他们这一套:“马场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乐意学,你管得着吗!”
“哈哈哈,看你那个样子,动都不敢动,还学骑马,别给阮家蒙羞了。”
陈鹏胜感觉身边有哥哥撑腰,自己又硬气起来了。他大笑道,“呦呦呦,你眼眶怎么红了?是不是要哭鼻子了呀。小姑娘就是矫情小性。”
“女子是不是矫情小性另说,但眼前两位无知倒是真的。”宁柔双倏然冷冷开口。
几人的目光直直看向她。
“自古以来,学问乃是无分男女之事。马术之学,更是涵盖文武、肢体与心智共同培养之技艺,应为人皆宜,岂能以性别而定?古代训诂丰碑之上,又岂曾有禁止女子学习骑马之言?”
“所谓‘习技以齐心,习德以养性’,我们通过学习骑马,既能修身齐心,又能养性培德,一举多得,有何不对?”
“倒是您二位,虽骑术略胜一筹,然却不懂此中蕴含的精神、内在的修养与文化涵养,真是令人发笑。”
草场一时安静了下来。
阮雨雁张大嘴巴看向宁柔双。
她还是第一次听宁柔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而且好像是在帮自己说话!
可恶,谁、谁需要她帮忙了!自己才不要领她的情!
阮雨雁脸一红,有点不自在。但此时有外敌在侧,阮雨雁权衡了一下,决定先解决外敌,回去再和宁柔双慢慢掰扯。
毕竟若现在问她,陈家两兄弟和宁柔双谁更讨厌,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陈家两兄弟!
“那、那个......”陈鹏胜搜肠刮肚,也想引经据典反驳一通,然而肚子里的文墨实在支撑不了这个想法。
他只好提高声音,试图找回气势:“真好笑,多读了几本书就到处瞎显摆,小爷我是性情高洁,从不愿搭理你这种肤浅之人自降身份!”
“啊?”宁柔双瞪大眼睛,故作惊讶状,“可我说的这些,都是黄口小儿启蒙书籍上的文字罢了,你们......”
“?”陈家兄弟满脸疑惑。
他们怎么了?
倒是阮雨雁立刻理解了宁柔双的意思,大笑起来:“你们读的书太少,才会觉得别人读的书太多了!唉,赶紧回去多读点书吧,不然别人一开口说话,你们就感觉被羞辱了,这可怎么好哦。”
说完后,阮雨雁心情畅快极了,连带着对宁柔双的好感也上升不少。
阮雨雁能一下子明白宁柔双的意思,宁柔双也读出了阮雨雁话中的意思。
刚刚阮雨雁话里有个陷阱,那便是不管接下来这两兄弟如何反驳,都可以归为“因为没文化而恼羞成怒”的范畴中。
宁柔双给了阮雨雁一个赞赏的目光。
对面陈鹏胜气得抓狂,无奈自己是草包一个,只得把希望寄托于陈鹏鲸身上:“哥,你赶紧教训她们!”
陈鹏鲸没有回应他。
陈鹏胜扭头一看,发现陈鹏鲸此刻面色铁青,额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宛如一条蜿蜒的蛇,充斥着他难以控制的情绪。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左手紧紧握住马鞭,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哥?”陈鹏胜小心翼翼呼唤到。
陈鹏鲸充耳不闻,猛不丁将手中马鞭高高举起,就要朝着阮雨雁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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