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茶室

早晨那时,赵灵看着罗娘带着一众人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的黄裱纸被指尖戳破。

她从雲儿的口中知晓了那八珍汤的由来。

两相比较,她抓着东西的胳膊在抖。粘腻的赤沙糖糊了一手,从指尖悉数掉落。

来月信的女人多得数不胜数。

她凭什么。

众丫鬟都走了,她还站在原地。却是突然一道柔亮女声:“这是怎地了!”

原来是陈家小姐。陈幼年是和自家丫鬟一同来香积厨的,竟要将自己煮的汤分与僧厨们,她还特地强调了这是菌菇煮的素汤。然而也是香气四溢,一时之间厨内纷纷拜谢,她也给了赵灵一碗。

赵灵对着这样一张温柔可亲的年轻脸庞,愤恨流泪说与。

陈幼年听完只是叹惋:“但是,她也承受了很多啊。你想想,世间又有多少女子,敢于直言此事呢。哪个不是羞愤交加,没有被击破心底一时想不开跳井都是好的了呀。谭施主此行也是没错的。”她临走时拍拍她的手:“咱们女子,互相扶持,何其难得。”

直至离开,陈幼年心中仍有些感慨。待于早课上见了司马晏晞,又是好好说了一番她那个小丫鬟和此事。

早课完便是午斋时候。

“咦,这不是谭家小姐么?昨夜受了惊吓,今日还吃这粗茶淡饭的,可要小心身子呢。”

坐于对面的何涟笑道,一下子引得众人目光皆看过来。

谭温书持筷的手顿了一瞬。

蕲降白送与她八珍汤,想起少年那张总是风轻云淡轻笑的脸,或许国公府向来不缺这种东西,她觉得是这么一个随性公子游手好闲惯了,京城人都说他略像纨绔子弟。说不定就是处处留情,送哪家小姐东西也是随手的事。

不过,她抬眼不着痕迹看了眼前这些要笑不笑的女子。又压下鸦睫来。

她们竟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一个行事随心所欲的人,此举动后却是如此干净。

然而转念又一想。也是,大家估计都被昨夜一事惊了惊,何人会在意到。

她难免心头一凉。此人此举竟是巧妙,没让周围人知道一丁点。

谭温书稍纵即逝地动了下眉心。

虽说不知为何他不愿让司马晏晞知晓此事,但她恰好也不想惹出事端。

于是放下掩口品茶的衣袖,淡淡道:“无事,有劳各位担心。”

坐在何涟旁的司马晏晞低着眉,夹了一口素东坡肉。这是一道以冬瓜、豆腐衣、香菇模拟肉类的菜。

她本来确实不知道。

但陈幼年说了那事。

司马晏晞挑了挑眉。

她又不是傻的,谭温书哪来的八珍汤。

默不作声,瞥了眼谭温书案几上木耳、竹荪、腐竹做成的罗汉斋,手心不自觉缩紧。

“晏晞,我听说啊,”陈幼年坐于一旁的突然过来附耳。

司马晏晞美眸一凛,似是认知都崩塌了:“当真?!”

陈幼年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小声。

过了许久,司马晏晞转过脸来,还在平复呼吸消化此事。

-

今日,蕲降白确实是一早便要去见人的。

他在身后罗娘的视线里,披上大氅带着短昼踏入雪地。

穿过座座庙宇,财神庙,观音庙,径直往后园林去。

然而却是在清晨无人的寂静鹅卵石小径上,遇到了一苍老着土黄色袈裟的背影。

蕲降白顿足。

年方二十的年轻人合掌。

“空一长老。”

寺庙师父大抵七分。沙弥,未受具足戒的初级出家者,二十岁过后是比丘,若精通佛法可讲经便是法师,比丘十年后可称和尚,再者是最高管理者住持,精神领袖方丈。

山谷清静,冬鸟尖鸣。老者身形佝偻,却素手持了一根寺庙里的大扫帚。

在扫雪。

住持和方丈退休后,成为寺庙里权威年长的存在。就叫做长老。

一只小麻雀落在扫帚根上。空一长老仿佛没有看见,继续挥扫着光秃树下的雪地。

麻雀竟也不怕,在根上蹦哒几下,长老挥一下,它跳一下,跟跃动的音符似的。

空一长老转过身来,看他。

也合了个掌,却没唤他的姓加施主。

那双灰枯却干燥的大掌重新握上木扫帚。

“今年来得早些。”

一道苍哑的嗓音,却如同人一般,洗尽铅华的质朴,千帆过尽的归元。

蕲降白轻轻“嗯”了一声。

说实话,坐至长老一位早已不必起居洒扫,这种活计,连比丘都不必干,往往是沙弥的事儿。

然而长老日复一日贯了。

“‘早起晚卧,必待日光。’冬至将临,即是阴极之至,阳气始发,”空一看他,“无事之时,尽应长眠。”

蕲降白微施礼:“弟子受教。”

师父顿了顿。

“贫僧知晓,自己脚下黄土是何模样。”

“但还是烦请施主……为我等留一片清空之地。”

清晨四下安静极了。

蕲降白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说:“是。”

空一长老其实看了他许久。

半晌,他似乎低低出了口气,似叹又不似。脚步是轻稳的。绕过他。跬步离开。

于是这条通往后林的路空无阻碍了。

蕲降白无声抬起双目,眼皮有些凉。

片刻后,他没有犹豫,再度踏步向前。

湖心亭的茶室有个密房,旁人不知,但他自幼,来过城西寺多少次,不会不晓。

密室狭小,头顶光秃青白的和尚被扔在里面。

暗湿的室内传来一阵对话,嗡嗡密密。

后来便是有一人坐在了尽是空席的茶室正中,执墨下笔。而那背后门重重掩着的方寸之地,凄厉惨叫声不绝。

蕲降白在抄佛经。

哪怕刻本就放于手边,但他其实也没看过一眼。

因为已经熟于腹内。

湖心亭风声无痕,却在水面掀起偶尔微澜。恻烈哀喝的音时而痛叱,时而厉笑,疯疯癫癫。

落于湖上,被沉水尽数吞没。窗内那人的身影八风不动,脊骨和手中硬到无法摧折的竹笔一般无二。

字字遒劲。墨汁落在蕲降白眼中,便成了室内那人的血,片片化开。

潭中的水,此刻冰冷彻骨。

写完一篇,密室内声音终于小了。蕲降白搁下笔墨,短昼将那张薄薄宣纸拿起,放于一旁晾干。后方也终于没了声儿。

蕲降白没说话,顿了顿,忽然抽手从旁边那张桌子上取来一张也是抄写的宣纸。

短昼在吩咐人取来架子便于晾干,此处不比国公府和公子书房,无字画架,便只能将就一下。他背对着安置,却听少公子在身后笑了出来。

蕲降白细窄了眼帘,一手支着头撑上了桌子。

屈膝一折,右腿随意搭上左膝,大有粗看过后细细品味的意思。

眸光点点斑斑,随着长睫也颤悠,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大抵是一目十行,又像是逐字逐句。反正是越读,笑意越深。

她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文字。

前半段还是正常的,虽歪歪扭扭倒也认得出是佛经刻本,不过比起写字更像是画画。这后半段就耐人寻味了。

蕲降白掌根撑上唇。

通篇是两个字重复。但缺了很多笔画。

他不知道别人能不能认出来,但他略扫过几回就看清了。

那是她的名字。

短昼毫不怀疑方才压抑胶着的气氛消散了。若经过须臾后放生池边他主拾莲的事情,更会如此觉得。

不知何时开始,好像每次都会这样,因为一个人,或一个契机什么,那些沉重坚硬的东西会被软化,变成一摊柔滑的水,落在人心头,潮湿又酸软。

蕲降白长指随意挑拣着翻看其他宣纸时,听到房外传来一道遥遥的呼声:“阿蕲,你果真在这儿。”

短昼连忙看去,手心抓了下剑鞘。

梁知声卷着手心紫檀佛串,撩开门前寺庙陈旧的薄毛帘。

蕲降白这才从容不迫,堪堪掀起眼皮。

梁知声笑道:“你还是这么喜欢清晨来这儿。话说,你有这么多悔要忏么。”他开玩笑道。

蕲降白笑意稀稀疏疏,推桌站起:“三皇子不比我一人孤单。”

他含笑示意他身后。

陈幼年依依福了身,梁知声咳了声道:“路上巧逢,陈家小姐听闻,我是来捉拿你的,这不也起了兴?”他笑道,“果真没让我丢脸。说起来,陈家小姐还在此地巧遇故人,是两位皈依的商人长辈呢。”

蕲降白淡淡的眸子落在了她身上:“哦?”

陈幼年见他一望,脸上是带笑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她一愣,片刻后,苦笑道:“是我父亲先前的友人,二位师父刚脱俗不久呢……眼下江南那边……哎。还是不提了。”

“这里怎会有如此多抄了一半的经文?”梁知声略惊道。

蕲降白看着他伸手拿起了前桌上的宣纸,未说话。

陈幼年倒是知道,她想起那会儿小姐们趁法师走了偷跑的画面,不由脸庞微热,只会笑说不出话了。

梁知声一人倒是钻研得起劲儿极了,他认出上面小姐们的名字,将纸铺陈开:“谭家小姐之父不愧是翰林院典薄,写得一手好笔墨。”

陈幼年却是盈盈走过来,拿起其中一张:“晏晞这张也是真不错。”

短昼看他家公子一眼,却只是抱臂淡观微笑看二人。

他都听出来了,公子怎可能未曾。

陈幼年想起什么,不由好奇道:“听闻三皇子幼时幸得傅君老先生点拨传授解惑学业,两位公子以及晏晞时常被送到宫中同读,晏晞的书法定也被尊君夸奖过吧?”

梁知声果真被她引导回忆起往事来:“不止我几位,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啊,想当初常先生教我可真是严厉。正阳也是,也只有对晏晞慈眉善目一点。”他看向蕲降白,想起什么真是忍俊不禁地虚指道,简直快用佛珠磕眉心去了:“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没人比这厮在老师那里记得更深了!!他课上用竹简拍跳入房内的飞虫就算了,竟还哄骗着晏晞帮他完成课业!晏晞乖巧自然应了,她笔工好模仿他的字迹惟妙惟肖,竟让他逃了一连半月的功课!”

陈幼年默默听着,然后,微笑道:“接着呢?”

“半月后小验,考的就是那些课业,我看过他的答卷,当真是一塌糊涂!可你猜怎么着,排名一出,老师竟给了这小子个一甲!”

少女圆睁美眸:“为何?”

“因常老太傅说,其实这排名是按课业完成度做的。未曾想正阳幼妹做那课业比她自己的还要认真,先生这样只是逼我招供罢了。”

陈幼年一愣。

蕲降白半无奈叹答完这句,又笑笑对那梁知声:“说书说过瘾了没?”

梁知声不依不饶:“先生捏准了他这性子,若是当众讽他作假他定也是上蹿下跳地皮笑,但这厮绝不愿冒领别人的赏。此事过后他还是屡教不改,甚至逼正阳为他做课业起来!正阳不愿,二人在学堂前扭打,最后各得了先生十板子手心呢。”

几人又你一搭我一搭聊了些,有人传话说有小姐唤陈施主一同前去藏经阁阅览,梁知声听闻也跟着去了,蕲降白随口拿昨日去过的借口搪塞了,看他二人渐行渐远。

他垂落的手心才微微展开,露出一张折叠齐整的抄经纸来。

他昨夜已密中叫人取来二僧的度牒文书一看。度牒极其重要,是国家印证僧尼身份的东西,自古向来不缺官员炒卖私贩,购得者可以出家人身份为掩盖,躲过征税。文书记录内容无非是俗名,法名,所属寺院,颁发机构印的通常是礼部那边。

礼部……

蕲降白指腹按下文书边角。礼部新提上来的郎中,可是原来辅助的员外郎。那员外郎上任一年毫无功绩,有段时间频繁夜出眠花宿柳好不猖狂,却是赶巧了原先郎中突然家中遇刺身亡!……

这下子倒一跃从正六品成了正五品。

一时春风得意,据说宴请整整一夜宾客呢。

他冷笑一声。无他,那新上任的郎中不是旁人,就是迎冬宴上封家庶女的父亲封詹。

辅相人日益衰微,但对权势的痴渴贪欲丝毫不减,势必要将手伸到朝政大大小小的根枝,不断地换血拔傀儡上来。

然而他并不知都察院左都御史建那倚柳园,暗中交接的打着的是司马安名号,实则却正是他此刻想着的那位新郎中。

然而这并不重要,前世他直到父兄战死沙场才幡然醒悟动身追查,却是一路倒追回现在,这才知晓之前此狼子野心之人干过如斯多令人胆寒之恶行!

至于空一长老……蕲降白暗下眸色。

他是知晓了,所以自己今早才会在那里碰见这位老者。

免不得揉了揉眉心,准备离开。

茶室不能再留。

蕲降白带着人往外走,不料在放生池被生生拦住了步子。

远远地看见了那日衣素身边的另个小鬟。

于是他停在了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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