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内一片昏暗静谧。

察觉到身侧沈鸢转身的动作，双眸紧闭的乔沅眼睫轻颤，倏地一下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全无半点睡意。

正当她疑惑沈鸢接下来要做什么时，后背忽然间贴上一具温热的躯体。

没有过多的压力，只是单纯地贴着。

飞速闭上双眼，乔沅装作出一副还在睡梦中的模样，心跳却快得仿佛要冲破胸膛。

鼻尖隐约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若有似无的，是沈鸢身上原本的气味。

不会要被发现了吧？

她被子下的手不由得捏紧了些，所幸，沈鸢很快又退让开。

心底默默松了口气，她悄然睁开眼，用余光观察起沈鸢的动作。

昏暗的屋内，只见沈鸢小心翼翼地支起上半身，拿过了一旁床头柜上还在充电的手机。

指纹解锁过后，手机屏幕散发出的白光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沈鸢不适地微眯起眼，下意识去看一旁的乔沅，正想把亮度再调低些，先前尚还在熟睡的人忽然间翻转过身，一脸乖巧地望着她。

一双水润的眸子眨呀眨，眼底压根不见半点朦胧睡意。

怪吓人的。

沈鸢心下一紧，没给人说话的机会，手已经先一步捂上乔沅的眼睛。

眼前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其他感官在霎那间被无限放大，房间内静得连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乔沅放轻呼吸，长而卷翘的眼睫止不住地扑闪起来，犹如蝴蝶展翅时的翅膀，一下又一下，扫过沈鸢温热的掌心。

沈鸢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手从被窝里伸出，乔沅轻握在她腕骨处，拉着她的手往下移，重新露出那双眼睛来。

沈鸢嗓音有些干涩：“你刚刚……是在装睡？”

还亮着光的手机被她拿到床中间。

乔沅手肘撑着床，一把扯过枕头靠在床头，上半身往后一靠，从床上坐起身。

因为起身的动作，牛油果绿的睡衣领子往一旁歪斜，露出精致的锁骨跟欣长颈项。

在手机屏幕发出的白光映照下，露出的皮肤被晕染成莹白色，像是块上好的羊脂玉。

乔沅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认真地反驳道：“不，我是被姐姐吵醒的。”

沈鸢神色无奈，肩头倏然一重。

乔沅身体往旁边一歪，手死死扒拉住她的手臂，头靠在她肩上轻蹭了蹭：“那么，请问失眠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沈小姐，需要哄睡服务嘛？”

她不歇气地一连说出好几个“很久”，像是只吃到小鱼干的猫咪，眼底满是狡黠，笑得很是得意。

沈鸢垂眸看她，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那就，先唱首歌来听听吧。”

“得令！”

乔沅坐直身子，拖住沈鸢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伸手摁灭屏幕还亮着光的手机。

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昏暗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地板上摇曳的朦胧月色。

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三分。

乔沅仰头望着天花板，开始回想起近一段时间听到的歌。

最后决定唱一首歌名叫《Butterfly》的英文歌。

她清了清嗓，头往旁一歪，跟沈鸢头抵着头，手搭上沈鸢的肩，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打起来。

轻软微哑的嗓音在安静的屋内慢慢响起，缠绵而又和缓，一如既往地，极具特色。

“Butterfly, Butterfly”

（蝴蝶啊蝴蝶）

“Where you gonna go tonight”

（今晚你将去向何方）

“Wish I was just like you”

（多么希望我像你一样无拘无束）

“Maybe then you'll take me high”

（也许那时你会带我远走高飞）

“Away from it all again”

（再次远离尘世的喧嚣）

“Away from my troubles and my sins”

（远离我的烦恼与罪孽）

“Away from the fears inside”

（远离内心的恐惧）

“Away from the tears I try to hide away'cause”

(远离我拼命忍住的泪水)

“I just want to make you smile but”

(我只想让你绽放笑容)

……

一曲结束后，屋内重新归于平静。

以为沈鸢已经睡着，乔沅没再继续往下唱，她侧眸，看向还靠在她左肩的人，耳畔是沈鸢绵长的，轻而缓的呼吸声。

细碎的月光透过纱帘照在沈鸢身上，半明半暗间，乔沅窥见她柔软黑发下，并未合上的眼。

“乔沅。”

沈鸢低声唤道，声音小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

原先想要说的打趣话，在嘴边止住，乔沅垂眸注视着她，保持着沉默。

搂着乔沅的手默默收紧了些，沈鸢身形微动，往她身边凑了凑。

两人挨得更紧了些。

“今天跟你搭话的那个人，我认识。”

沈鸢垂下眼帘，说话的嗓音很轻，又轻又慢，几乎可以说是一字一顿：“他其实没有喊错名字，他喊的一直是我的名字，我的小名……”

说到这，她顿住，良久，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唇，嗓音发着颤。

“乔沅，他……就是我爸。”

在说出“他就是我爸”这五个字的时候，她抱住乔沅胳膊的手再度收紧。

看起来彷徨无措极了。

在她手上安抚性地轻拍了拍，乔沅没说话，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好厉害，会做好多新奇的玩具给我玩，会在我被别的小朋友欺负的时候，给我撑腰，给我买想吃的零食……”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我觉得敬佩的人，醉酒后把我妈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而最可笑的是，我一直到九岁，才发现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思绪渐渐飘远，沈鸢不经有些恍惚，冥冥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那个难以入眠的漆黑夜晚。

“那天晚上我下楼倒水喝，走过他们房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他在骂人。”

“我头一次听他骂得那么凶，以为他跟我妈吵架了，我就想去劝架，结果，你猜怎么着？”

眼眶酸涩得厉害，沈鸢嗓音微哑，声音里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尽管是早就得知剧情的乔沅，在此刻听到沈鸢的亲口叙述时，也还是无可避免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沈鸢缓缓抬眸，目光没有任何聚焦的，直勾勾地望向前方那堵被月光照亮的墙面。

眼神呆滞而又空洞。

“我透过门缝看见他在扯我妈的头发，把她甩在满是玻璃碎渣的地上，然后又冲上前去，抵着她的头往墙上撞……”

“那面墙上，现在还能看见淡褐色的血迹……”

恍惚间，沈鸢仿佛又回到那扇门前。

只觉得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走不动道，她就站在门口，透过那条敞开的门缝，注视着里面沈父种种的暴虐行径。

头顶上方就像是有一盆冷水，“哗——”的一下，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干净彻底。

刺骨的凉意从四肢往里渗透，逐渐蔓延到心脏的位置。

在沈父再一次扬起巴掌，对准沈母时，沈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推开房门，往前一扑，一把抱住了倒在地上的沈母。

“啪——”

狠厉的巴掌没有丝毫停顿，重重打在她单薄脊背上，沈鸢身形一歪，手撑在地板的碎玻璃上，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气氛有一瞬凝固。

沈鸢半跪在地上转过身，挡在沈母面前，硬是将眼泪又憋回去：“不能打妈妈！”

稚嫩的童声在房间内气愤地响起。

沈父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清醒几分，涨得通红的脸上，眼睛往外凸起，红着一双眼：“小鸢乖，爸爸跟妈妈有事要说，你先回房间睡觉。”

他朝沈鸢缓缓伸出手，说话间，一股难闻的酒气迎面扑来。

看向那只朝她伸过来的手，沈鸢后背还在隐隐作痛，想起刚才挨下的那巴掌，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随即，背挺得更加笔直。

男人宽厚粗糙的手掌落在她发顶，轻抚摸过，拽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

脸颊一侧传来冰凉的黏腻触感，沈鸢愣在原地，下意识抬手去摸，手指尖却摸到几点鲜红。

“妈妈流血了，要去医院。”

她揪住沈父衣角，直视他充血的眼睛，脚下步子不肯挪动分毫。

沈父拽她手的力道捏得更紧，看向地上的沈母时，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沈母瘫坐在地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满是淤青，受伤的额角处还在汩汩往下渗血。

“小鸢乖，妈妈没事，睡一觉就都好了……”

沈母扶着床沿，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身，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踉跄着走到沈鸢面前，从沈父手里牵过她。

拽着她手腕的那股大力消失，沈鸢听见沈父发出声不耐的冷哼，从烟盒里摸出根劣质香烟，叼在嘴里。

“啪嗒——”一声，烟被打火机点燃。

沈鸢回头看的最后一眼，就是他徐徐吐出一口白烟的陶醉模样。

那模样看起来惬意极了，仿佛先前打人的不是他一样，冷血而又自私。

前九年在脑海里给这个男人构建的伟大形象，在此刻轰然坍塌，再看，沈鸢只觉得陌生。

……

房间内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橙黄色暖光，柔和的光芒将大半个房间照亮。

乔沅抱起那颗躺在枕头旁的星形小夜灯，放到床中央的位置。

沈鸢眼睫轻颤，回过神来，漆黑的眼眸深处映着几点亮光，不复之前的空洞无神。

她接着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开始和他对着干，跟他顶嘴，每当我怼得他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就会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破口大骂。”

“可他骂我就算了，还要连着我妈一起骂……”

“我妈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越来越变本加厉，之后有段时间，我妈身上更是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我不止一次提议让我妈跟他离婚，我妈每次都是苦笑着摇头，她怕她跟我爸离婚后，我跟着她会受欺负。”

“可我从来都不想是她的累赘，于是我开始拼命的学习，期望有一天能带她离开这里……”

说到这，沈鸢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乔沅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可是，还没等那天到来，我妈就被他打进了医院……”

沈鸢闷声道，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起中考结束后，她推开门看见的一地狼藉。

以及地上零星的鲜红血迹。

在周围人的同情目光下，她坐上警车，见到了躺在医院里，憔悴而又虚弱的沈母。

沈鸢眼圈泛着红，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像是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

乔沅双手扶住她的肩，双手轻柔地捧起她的脸，用大拇指轻拭去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别哭，你看，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吗？”

乔沅满眼心疼，低声哄道，注视着沈鸢的一举一动，没放过她脸上任何的细微表情。

沈鸢揪住乔沅衣角的手卸了些劲，微湿的眼睫轻轻颤动，眼帘低垂下来：“可是，他出来了……”

“你说，他会不会回来找我们？”

她轻声呢喃，却早已经在心底有了肯定的答案。

她很清楚的知道，沈父一定会回来找她们，但她还是期望能从乔沅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乔沅从床上跪起身，膝盖往前挪动，又逼近沈鸢几分，原先捧住她双颊的手往上微移，指尖落在她眉眼处。

“他不会回来的，我保证。”

抬手覆上她的眼，乔沅微低下头，脸轻贴着她的脸，亲昵地蹭了蹭，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气音：“睡吧，等一觉睡醒，就都好起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怀里沈鸢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原先环抱着她腰身的手，也在此刻无力地垂落。

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乔沅退开段距离，抱住陷入熟睡中的沈鸢重新躺进被窝里，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随即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伸手拿过一旁衣架上的厚棉袄，借着朦胧月色，乔沅边往身上套，边绕过房间里的障碍物，来到床另一头的窗户前。

透过窗帘缝隙打量起窗外的景象。

浓稠夜色里，天边悬挂的孤月隐匿在薄薄云雾中，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周围一切事物都渡上一层银色光辉。

一阵冷风吹过，遮挡住月亮的云雾被风吹散，月色明亮而皎洁。

最后回望一眼沈鸢熟睡中的面容，乔沅扒开玻璃窗，利索地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