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规则之眼

火焰烘烤着也岁的脸庞,他眯眼注视秦楼裹上熊熊大火、逐渐化为灰烬。

更恰当地说,这是多年后的大贤者,哀法·图尔特。

他进不去,只能在阵法外等着。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而就是这漫长的等待让他看清一件事。

秦楼是他家族的产业,但他并不纠结维姬一把火烧没了这座金山银山。

他只是好奇,好奇维姬为何要把事情闹得这般大——为了一个素味平生的小鲛人,就直接毁了整栋秦楼。维姬从来不是怒发冲冠为红颜之辈,现在放火的她不是,将来面对那些人拿李元的命相逼时也不是。

所以,为什么呢?

他曾翻看秦楼大火的资讯,妄想从那些图文、以及群众的猜测中找到维姬的动机,但无果。

于是这件事成了维姬神秘莫测的佐证之一。

现在当他亲眼见证大火熊熊燃烧,他明白了。

维姬并没有想要救人——她的目的一直是秦楼依托的地下产业链,即那些阴暗的走私,那些无法无天的偷猎者。

秦楼算是这链条上一个重要的节点,毁了它,这链条就算没崩断也会得到重创。

可是……仅仅如此吗?

他可是记得尊者维姬的眷属、那只雪豹、那赐名为李元的魔兽,幼年期可是险些被走私他地,而且还被走私者喂食禁药而仓促化形、留下种种后遗症。

维姬真的没有私心吗?

后来李元成为人质时维姬毫不动容,有没有可能是她清楚李元只是有惊无险?

哀法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没有一点私心,他也不能相信——李维姬得是个人!必须是个同他们一样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否则他的情感将如何安放?

这时,维姬从大火里走来,火舌在她身后狂妄挥动,热浪掀起衣摆,碎发飘扬。她穿过小天地,烈焰本想跟着她逃出生天,却因无形屏障的封锁而止步不前。

也岁上前去,他扫了眼维姬怀里的人,对方的眼睛盖着帕子。

“这不是山黎吧?”

维姬脚步不停,她不以为意地解释:“山黎被蒂法尼尼带走了,这是一只落难的额……小白鸽。”

小白鸽?

也岁跟上维姬的脚步,他打量那只“小白鸽”,由衷感叹维姬真是取名鬼才:白衣白发白皮——如果他没记错,这位应该是羽人族长的幼子。

也岁眼底浮出些许忌惮,如果是寂绝,他倒不在意。

但若是觉济……

“我赚了多少?”维姬突然问。

“什么?”

“我打擂的钱啊,”维姬停下来,与也岁面对面。她露出怀疑的目光,“你不会忘了这事吧?”

也岁:……

他怎么可能会忘,好歹他也下了注。

“你赚了很多。”

维姬眼睛亮了,期待也岁下文。但也岁只是看着她,不言语。维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提醒:“你知道吗?说话说一半,会被噎死的。”

“我说完了。你的问题只是‘赚了多少’,我的回答是‘很多’。”

“钱呢?”

维姬调整一下抱姿,虽说小白鸽瘦得跟个鸡架一样硌人,但重量还是在的。

也岁啪的拍手,两手一摊,肩膀一耸。

维姬目瞪口呆。

“你不要cos表情包,严肃点。”

“就,没了。”

“没了?你说的轻巧——怎么没的?!怎么,他们还敢扣我钱?”

维姬把小鸽子塞给也岁,她撸起袖子:“我还遗憾秦楼的火没放成,这下好了——有地儿玩火了。”

也岁堪堪抱住小鸽子,他见维姬一溜烟往擂场跑,大喊:

“维姬,你别乱来——是你弃赛在先!而且你突然消失本就有使用术法作弊的嫌疑,你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甚至会面临违规处罚!”

维姬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但也岁知道她听见了。

维姬站着看了会天空,神色如常地走回来。

她挂上微笑,轻声说:“回去吧。”

也岁:你别这样,我怕。

……

黎明破晓之际,宴会二人组回到庄园。

出发时有多整洁、现在就有多狼狈,不说乱糟糟的头发,光是衬衫上的污渍就令人想入非非。

但当事人之一哀法不觉自己衣衫不整,他嘴角噙着笑,大步流星,却在大厅里遇到一堆背着翅膀的鸟人——用哀法的话来说是鸟人,用维姬的表述则是鸽子——但别人一般称其为羽人,一个驻守时间之河的族群。

见到这些不速之客,哀法眉头一拧。

他要瞎了——这群鸟人白得晃眼。

领头的羽人敏感觉察到哀法的不悦。

只见这名正值壮年、容貌俊美的羽人领队谦而不卑地向哀法行礼,他说:

“图尔特大公你好,冒昧打扰。我们是无妄河畔的羽人一族,因族内幼子流落于此,特来接引。”

“图尔特大公” 的尊称令哀法不喜——他从来没有承认这个称号。想到昨晚在宴会上他已经正式宣布脱离本家,不管外界如何反响,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

哀法压下烦躁的情绪,开口:“我……”

“哀法,”窝在沙发里的也岁扬声打断,他走向哀法,自然地勾搭上去,“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突如其来的插嘴和莫名其妙的问话搞得哀法一头雾水,“也岁,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怪里怪气的。”

被晾在一边的一众羽人不感尴尬,只是安静地立在一边默默地注视二人的互动。

不一会,维姬从房间深处走出,她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羽人。

等待的羽人一见到小羽人觉济,纷纷围上去,抚摸后者的头顶。而面色尚且苍白的觉济则驯顺地垂首、接受族人的祝福。

成年羽人再次向维姬表达感谢。

人群中,觉济突然低声说:

“大贤者,别来无恙。”

他嗓音稚嫩,话语却掷地有声。

羽人向两边避开,也岁和觉济对视。

那是一对紫色眼眸。

他们明明相隔很远,但也岁却清楚看到觉济瞳孔中的复杂纹路。

觉济意味深长地说:“命运之河本就涟漪不断,你怎敢为一己之私搅动更大的波澜。”

“我——”

“外神只能如此,来自终点的你应该清楚这中的定数。”觉济先是歪头仔细打量也岁,然后缓缓向外走去。

也岁忍不住反驳:“外神试图在混沌中设定秩序,我们不认为她是异想天开、我也不认为我行为是一己之私——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们在袖手旁观,就连至高神都在为她效力。你们不认可她可以闭嘴但不要说这些风凉话。”

觉济止步,转身凝视也岁:“大贤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敢承认吗?”

“承认什么?”

“外神本身就是混沌。”

觉济见也岁还要驳斥自己,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

“小心,规则之眼要看过来了。”

他说完,走到阳光下,其余的羽人纷纷跟随,身影晃动,一阵白羽旋起,人群消失不见。

也岁:装,就你会装,下辈子当个袋子吧。

他翻了个白眼,一回头对上哀法的大脸。也岁呼吸一滞,手按在胸口上,连连往后退几步。

“也岁……你真的很不正常。”

哀法抱住也岁的脑袋,翻来覆去地看。

他回想起最近也岁的种种变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了,当也岁本应跟随军队到前线考察却中途擅自返回时起,也岁便行事古怪……

“也岁,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摊上什么大麻烦了?你是不是把你们组的实验室炸了?还是说什么绝世标本被你吃了?你最近的性情大变令我很慌。”

也岁一把推开哀法,他嫌弃地说:“神经兮兮的,我看你才遇到麻烦了——你能不能打理下衣服再来叭叭?”

“也岁,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以前好歹还良心未泯的。”

“去去去,滚一边去——你大闹宴会就有良心了?”

哀法一噎,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说:“你没去是真可惜了——那老家伙一看到凯旋花,表情可精彩了,关键是,还就是这凯旋花救了他一命……”

哀法得意地侃侃而谈时,眼风一扫看到维姬,立刻消声。

淦——忘了这人了。

不能让她觉得这是她的功劳。

也岁见哀法突然不说话,他如何不知哀法的小心思。

他看着变扭的他,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维姬,心里一阵酸涩。

“也……我哥呢?”

“他房间吧——他受不了身上的味儿。”哀法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他觉得还行。

“我去找他。”也岁转身就走。

哀法目送也岁离开,他感觉也岁有些落荒而逃——错觉。难不成他身上的味道把也岁熏走了?哀法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心里七上八下。

维姬见人去楼空,知道留下来也是自讨没趣,便晃悠悠地往室外走去。

嗅着衣服的哀法与维姬对视。

略带倦意的眉眼、领口下泛红的肌肤、白色马甲上的不明污渍、裸露在外的衣摆……

维姬挑眉,啧啧称赞:“城里人,玩得挺花啊。”

哀法一时间没有理解维姬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瞪着他那浮现血丝的桃花眼,看着维姬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探入大厅,在门前打下一片绚丽的光斑。门外的景物宛若覆盖着白纱一样退却了鲜明的颜色、强烈的光线令人炫目,维姬行入其中,耀眼的光芒令她的身形浅淡,好似要散于天地之间。

“喂。”

尊者自顾向前。

“凯旋花开了——”

尾音在轻颤。

维姬止步,转身,平静地注视他。

“我知道。你刚刚说了。”

哀法尴尬地沉默了一下,他硬着头皮道:“我的言外之意是,你的审美也不是很土……作为王室之人。”

他摩挲左手食指上的指环,眼神飘忽躲避对方的目光,他强调:“别无他意,就是觉得……嗯,我的意思是,作为帝国之主,作为牌面,审美不能太差。”

指环上镶嵌着空间钮,空间纽里的木盒中,绽放的凯旋花缓缓浮动。

在阳光下无法看清暗处的哀法,维姬往前跨一步,将光芒变成背景。

“就这?啊,我的意思是……”她刻意矜持、开口:“保持开放的思维——作为智人,这标志着喜人的进化成就。”

末了,她还微笑,像是鼓励腼腆羞涩的孩童。

“我……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哀法变扭地东拉西扯,因羞耻心作祟而拉不下脸面直言感激。他解开马甲,因燥热而泛红了耳尖。

“抱歉,我们可能有些代沟、尤其是在语言的表情达意上。进化这种事得慢慢来。”

“李维姬!”

哀法气急败坏。

“哈哈哈——我猜,你是想感谢我。”

她见哀法没反对,自顾说下去:“不过还是希望你下次直白点,我等乡巴佬们不是很习惯你们那阳春白雪的作风。”

“那、我被扫地出门、现在无家可归、你得对我负责。”

哀法傲娇地要求——虽然意思上是有求于人,但他还是无法摆出求人的态度。他顿了一下,又有些理直气壮地补充:“况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王星?”

维姬笑了。她面对哀法,退入光明之中:

“随时,只要你想。”

说着,她弯腰摆手做出一个“请君随意”的动作,然后离开。

哀法如释重负地陷进沙发,全身放松,一只手臂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盖着眼。

他的身后是宏伟的壁画,众神之战的剑拔弩张和风起云涌映衬得他渺小如沧海一粟、无力如蚍蜉撼树……心自在地像是雨后笋顶开了头顶的石板、山岫浮云摆脱了枝丫的纠缠。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空荡的大厅回荡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笑。

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不过是回归正轨。

失踪几代的尊者归位,而他——哀法·图尔特——作为因效忠王室起家的图尔特家族的一员,也不过是在做应该做的事:跟随尊者,共筑帝国。

阳光悄悄偏移,光洁的地板将光线反射到天花板上。空荡清冷的大厅里,哀法整理好心情,起身前往自己的房间。

在路上,他心不在焉地翻看手环投射出的资讯。

——昨晚最美的烟花当属秦楼爆炸

——秦楼阵法:违反法规必须追责

——远征军随行科考团发布最新进展

——亚特兰蒂斯皇储暴怒,海域震荡

——三公宴会:小图尔特重伤昏迷

哀法止步。

重伤昏迷?

老家伙还真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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