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额头上覆有薄薄的冷汗，他瞪着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微张的嘴唇薄暗而红润。他愣了一会，随后转动眼珠，显露出从幻梦跌入现实的茫然无措。

月光下的维姬蒙着一层迷雾，显得虚幻不实。

“团子？”

维姬侧身坐在床沿，拨开团子脸上黏着的碎发，“我听到你在喊我，刚刚敲了门，你没回应，我便自主进来了。你还好吗？”

团子久久不作反应，只是无助地注视着来人的动作。

“是做噩梦了吗？好吧，看样子还没缓过来，我先去找找安神香……”

维姬起身时，团子突然环住她的腰、侧身钻进她怀里。

团子感觉到主人的手臂架在两边，他心里委屈极了，为什么不抱住他、像过去一样亲昵地蹭着他？

“主人，我的拟人态是不是很丑很吓人？”

所以你不抱我……所以你讨厌我……

“怎么会？”维姬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你可是顶美的——精灵都自愧不如。”

黑暗中，团子眼里的闪光意味不明。

你可是顶美的。

他不知道该为主人的答复感到庆幸还是悲伤：如果主人是因为丑而厌弃自己，那么只要他变漂亮、主人不就喜欢他了吗？

只要变漂亮就行了……

可是主人却说他是顶美的。

主人说他不丑，他应该开心，可是如果不是外貌、那该是什么原因？

团子刚想如曾经一样主动蹭主人的手，维姬却把手收了回去，动作突兀到她本人都有些尴尬。维姬轻轻拍了拍团子的后背，说：“所以你还需要我陪你吗？”

团子没回答，而是无意识地问道：

“为什么不抱我，像我原形时一样？是不喜欢我了吗？”

沉默。

“主人？”

他声音颤抖，心跳如雷，既是因为自己逾越的质问、又为了接下来的回答。

如果只是不喜欢呢？

只是毫无理由的不喜欢、就像毫无缘由的喜欢一样？

可就算是不喜欢又如何？

她是他的主人，他自生命伊始便追随的信仰。

她是他的信仰——被信仰驱逐的信徒该何去何从？

怎么办？

他仰面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主人，意图从她的表情上找到些许慰藉。可是他一无所获，于是他悄悄攥紧她的衣角，似乎在恳求又像是在胁迫。

许久后，他才听见主人说：

“我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被人拥抱，我感觉拟人态的你没那么……傻乎乎的。所以保守起见便不那么多手多脚了……”

团子瞪大了眼。

什么叫做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什么？

主人你在说什么？

“我想着你很可能不会喜欢与人接触，我记得书上是这样写的——大多数‘非人’不喜欢与‘是人’接触——而且很多人类小孩也是这样啊，小时候有多粘人、长大就有多高冷……”

团子怒了：“主人！？你在说谎！你怎么可以说谎！”

“我没说谎啊……”

“不可能！”团子两手攀上维姬的肩膀，腰肢用力把维姬按在床上。“你犹豫了、而且还没看我的眼睛！你心虚你说谎！”

维姬吓了一跳，看着上方气哼哼的少年，她抿起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看你、还不说话！你说谎！主人你……”就是不喜欢我！

你还跟我说谎！

主人你不可以对我说谎更不可以不喜欢我……

团子急了，一脸的煞白。

意料之中的痛苦还是超出了预期，锥心的痛。

“唉，怎么哭了？”维姬手忙脚乱想帮着擦眼泪，对方却不给机会，只是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蹭得她皮肤发痒。

“我没说谎——你哭什么？”

救命啊，她真不理解，她真的很迷惑：说谎和哭？这是什么因果或相关关系。

这一瞬间，她体会到单亲妈妈的艰辛。

“团子……团宝，宝？”

“你要说清楚——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这么在意我说谎吗？”

“团宝……我们的信息不对等，你要分享我你的信息啊。呀，眼睛肿了。”

维姬说了老半天，团子才哽咽着开口。

鼻音覆盖了少年应有的清脆嗓音：“主人都不抱我了。”

维姬点头：嗯，阐述事实。

“主人刚刚还眼神躲闪。”

维姬：虽然不理解为何关注这个……但这是事实。

“主人不要我了。”

维姬：嗯……嗯？这是从哪推来的结论？

“什么？”

团子抽抽哒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咬唇看了眼维姬，后者的一脸莫名令他羞愤难当。他避开维姬擦拭泪水的手，余光瞄到窗外的山脉起伏，黑暗镶着银边、寂静响起鸟斗虫鸣。

“团子？”

维姬定定地注视少年，但团子置若罔闻、任她唤任她喊，只是跪在床上望着窗外。

这是怎么了？

手腕处的阵痛时刻提醒她这不是简单的闹脾气，可是团子似乎不愿告诉她更多信息——她连题目都不知道、如何解题？

思来想去，维姬决定把突破口放在“不要我”这三个字上。

不要他……

是什么让团子担心我会不要他？

是因为她走得突然吗？

“团子……”

“对不起，”团子烫手般松开维姬的手腕，他看到主人腕上的红痕，脑子轰然，哑声说道：“我逾越了。”

他说着，作势下床。

“请主人惩罚。”

“你真的要跪？”

他两眼发黑，艰难地保持着屈膝的动作。

主人说过，我同主人共掌王权，她不会跪、我也不能跪。

可是主人，我对您做出了如此不敬之事，我居然敢质问您、我居然令您伤神，半夜惊扰主人已是我的过错，我却不知羞地冲撞您、不知耻地埋怨您。

主人……我该如何是好？

看到团子虽直起身却还是低着头，维姬捏了捏眉间。

桔子煽情、团子多情——

今晚大家都怎么了？

她不知道团子为何突然说什么逾越，她只想快点安抚团子。

噩梦——团子到底是梦到了什么？

她起身站在团子面前，微微弯腰与他平视，用低缓而平稳的语气说：

“首先，我不该擅自带人进如是观——我应该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我太霸道了，这违反了我们的‘好孩子条约’，我心甘情愿接受你的处置。

其次，我不该走得那么突然。如果是这种不告而别给你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那么，对不起。那次事发突然，我无意匆匆离去……”

“主人走了很久。”

即便声音微弱，维姬还是留意到团子的补充。

“是，我走了很久，很久，”维姬不反驳，“我不仅一话不说就把你们丢在这、还丢了那么久，而且我还跟你保证过——你忘了吗？那天我去山洞里找你，你要求我带着你，你还说要保护我。想起来了？”

维姬忍不住捏了一下少年的脸，继续说：“我又违约了，我还违法了——我大错特错、我应该去自首，监护人可不能做出这种不负责的行为，我主动自首或许可以免于被起诉、被剥夺监护权的下场。但是在自首前……”

她话锋一转：

“我得跟我家小孩认错。”

少年兽耳一抖。

“我做了好多错事，这很伤他的心。”

兽耳又是一抖。

维姬背着右手伸出左手，她摆出“拉钩”的手势。

“我得求得他的谅解……”

她勾了勾小拇指，语气轻轻：

“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你愿意原谅我吗？”

对不起，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句话轻之又轻，似乎稍有不慎就难以成形，似乎可以融入空气中。即便如此，在少年的耳中，它犹如钟鸣般洪亮。

对不起，你愿意原谅我吗？

眼前的小拇指一会远一会近。

团子心如乱麻。

怎么是主人在说对不起？

不该是他吗？

主人何错之有？

主人也有错吗？

他的心缩作一团，脸上像是有虫子在爬动般瘙痒。

这时他听到主人嘿嘿笑了两声，恍惚间他觉察到自己的手在摇晃。

“谢谢你原谅我。”维姬摇晃左手，“还不松开吗？是不是很新奇，以前都是用爪子碰一下，现在可以握着了。”

团子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攥住了主人的手指。

“团子？”

他呆愣地抬头。

主人在笑。

“现在，我在看着你的眼睛。”

她说：

“你知道吗？”

“无论如何，李维姬都不可能不要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