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钟洪面露难色，维姬问：“你在担心什么？”

“尊者，我倒也不是担心。你看，我一来没家族要考虑，二来也不惧风险。只是现在春之星处境并不乐观，外来人口大量涌入，民间还时不时发生裂缝莅临的大恐慌——春之星一方面为资源短缺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准备着弃家而逃——你也知道，面对裂缝，我们手无寸铁只能离开。我们真的无力再处理更多的事务了。”

他不看维姬脸色，自顾说：“我们都期待一个繁荣强大的帝国，可是，我们连家都难保，那抽象的国，我们只能暂且搁置一边了。”

“所以，你是担心裂缝？”维姬把太极猫放到地上，让太极猫尽情追她的蝴蝶。

“也可以这么说。”

“抛开裂缝的威胁，你们就愿意回来了吗？”

“回来……当然，谁不愿意回国啊。城主星主再威风，也不过是地头蛇，地头蛇那点狭隘的眼界，总是为了一点利益闹来闹去，一盘散沙自私自利。还是国好。你看那来自联邦的星主，一个两个的，仗着人多势众，在各种场合上排挤我们帝国的星主，还明目张胆地占我们便宜。”

“星主倒还过得去，顶多是掉了些脸面、走路弯点腰，关键是苦了民众……我想，这事在以前该是不曾有的——帝国之民，哪个外国人不羡慕得要死。”

钟洪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蝴蝶，递给太极猫，太极猫防备地避开了。

他稍显失落地放走蝴蝶。

两人看着蝴蝶飞过院头，消失不见。

“若我说，我能免除这忧患……”维姬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的大笑打断。

“抱歉啊，只是这话听着未免太荒谬了。您知道吗，我上一次听这话是我们捣毁一个邪教组织时，他们就用这话招揽信徒的。”

他看向维姬，发现维姬也在笑，不过是那种坦荡的笑，没有一点的羞赧。

钟洪严肃起来了，只听对方说：

“你迷信吗？哦，或许不该称之为迷信。你相信‘缘’吗？就是汉人挂在嘴边的‘冥冥中’。

你不信啊，但是我信。

我曾到命运河畔问大命运，‘缘’说，裂缝和王权缠绕。我的理解是，如果我能收回四分五裂的王权，那么裂缝也将由我闭合。

你或许会认为我只在自欺欺人——无所谓，我不在意你们的想法。”

维姬语速慢，似乎有意留出充足的时间让那些字词在听者的心上疯狂震荡。

“当然，如果你否认我，那么也是在否认千千万万的清创师，包括你的大儿子，因为清创师的元信念就是裂缝可愈，闭合所有裂缝只是时间问题……可我也不在意你们的否定。

我关心的是，你是否已经患上了习得性无助？”

“你是否在拒绝希望？”

“你是否放弃了人类的未来？”

“你消极且绝望，是个悲观主义者，束手就擒地等待，直到裂缝完全摧毁我们的家园，你才，满意。”

李维姬没有看他，却是那蹲踞地上的太极猫仰着头，如同雕塑，用那琥珀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他一脸煞白，全身如坠深渊般冰凉。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我对居民尽心尽力，我们为流民提供栖身之地、衣服、食物、医疗……我们明明积极地应对混乱。你不要胡言乱语。”

“真的吗？能告诉我，你如何区分因愧疚而行善，和，因希望而行善？”

人，静默不语，春，鸟语花香。

维姬不允许钟洪用沉默回避，她不留情地刺破他心底的脓包：

“你尽心尽力，因为你的良心隐隐作痛——放弃自己的种族？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你得做点什么来抵消这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和愧疚心。

于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你拼尽全力地救助灾民，你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收到了旁观者铺天盖地的赞誉，获得了受助者真心实意的感激。

在这欢喜场面下，你看向别的星主，他们蛇蝎心肠卑污龌蹉，禁闭城门禁止灾民入内，任同胞儿哭女啼乞行街头，不得不说，这种强烈对比给了你很大的安慰甚至是快感，你陶醉于自我献身之中，逐渐不愿关心人类。

你想，人类的未来？

不，那不是我能关注的，我只需要做好我的钟大城主、钟大善人就行了。

人类在裂缝下不会有未来，但是我尽心尽力了，不像那些人唯利是图只顾自己。

你只看到自己伸出援手后得到的感激之情，只看到他们冷心冷面后人们的咒骂连天。

你没看到大量人口涌入后，原住民生活质量断崖式下降，社区秩序混乱不堪——你陶醉于自我牺牲。

你没看到那些拒绝开放城门的城主们如何组织居民赈灾，如何安抚原住民的惶恐——你或许看到了，但你会说，他们这是虚情假意，在控制舆论。

你并不认可他们，你只是在愧疚的驱使下行善事。

你不愿承认，你和你憎恨的人，在本质上都一样，而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维姬在身高上不及钟洪，气势却碾压后者。

钟洪无意识中露出凶狠相，恶狠狠地瞪着女子。

女子不为所动，她是尊者维姬，她有自负的资本。

“钟城主，这些话，你认同吗？”

钟洪当即如同戳破的气球，颓败萎靡，他勉强苦笑道：“既然您都清楚，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因为我心存侥幸——我期望你可以反驳我。”维姬定定地望向钟洪。

“不，这就是我的想法，你甚至让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懦弱……”

“那你如何看待你的大儿子钟情和小女儿钟爱？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很厉害的清创师。”

“骄傲。”提起自己的孩子，钟洪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

“你相信他们吗？”看到对方的犹豫，维姬改口，“你相信人类吗？”

“可，那是裂缝啊……在我出生前就有了。”

“在清创师这个角色出现前，裂缝就有了。”

再度沉默。

维姬抬头放目远眺，钟洪低头扪心自问。

许久之后，钟洪直视维姬说：“我相信我的种族。但是，尊者有能力带领我们走向未来吗？”

维姬大笑，歇斯底里。

“我喜欢你的直爽，我见了很多人，他们都想问，而你是第一个问出这话的……”

当着将神的面，维姬大刺刺地说出一句话。

许多年后，将神偶然想到今日，才悲哀地发现维姬在最初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结局。

原来，冥冥中，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