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姬看着庚老和度娘子你一句我一句的，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帝国的落败确实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度娘子这么大刺刺地说出来——完全没有对她这个身为帝国名义掌权者的尊重。甚至还有些侮辱和挑衅。

而即使庚老一见面就行礼、一口一个王，她也感受不到一点作为臣子的毕恭毕敬。

所以……

维姬抱起手，微微歪头。他们是给她做戏？

目的是什么？

天命所归又是什么？这个世界的主角光环？

那她这个尊者是什么地位？

二人争论了半天后，庚老终于把目光转向维姬。他面上惶恐，“吾王……这，她也是舔犊情深，还望王海涵。”

“说完了？”维姬不看他们，她打量那根树枝，笔挺且光洁，心想待会回王座给它插地上看看能不能活。

“我记得……苍荒护送帝国眷属，没有携母同来是传统吧？”

为了保证大尊眷属的绝对忠诚，苍荒选派的人向来是自打一出生就被送到帝国、由帝国教养，而生父生母更是只有在眷属心性稳定后才准许联系……以往，可从来没有母亲到大尊面前哭唧唧，倾诉什么舔犊不舍之情。

为什么她就遇到了呢？

简单啊，她这大尊……准确来说是从前几届大尊开始都因窝囊懦弱而不被看好呗。

王上——是帝国的王，却不是他们的主。

“不过，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无权指责。”用人情伦理压她，确实明智。

维姬说着还摇摇头，表情五味杂陈：

“唉～想想前些眷属们的生父生母，居然能忍受这骨肉分离之痛而成帝国之美，令人唏嘘。”

庚老和度娘子皆是一愣。

他们自是听出维姬的话外音：原来这苍荒的见风使舵是个经久不变的民族传统，大尊如日中天时是舍小家成大家，大尊落魄潦倒时便是母子情深。

庚老脸色微变，这任尊者倒是口齿伶俐。他不卑不亢地说：

“苍荒以忠诚为唯一的资本发家——这是既定的事实。”

背弃是他们的选择，前人的赤诚不可被污蔑。

“哦，现在家业壮大，就可以丢弃老本行了？”

维姬找了个舒坦的位置靠在石壁上，洞穴深处有莹莹蓝光照出——她有点好奇里面的景况。如果是出生不久，那是不是得放在育儿箱里？

这玄幻魔幻科幻梦幻大乱炖的世界，育儿箱该是怎样的？好奇。

庚老被维姬的话噎住，哑口无言。

度娘子不理解他们的对话，因而也插不上嘴，只是迷茫地见到他们的族长突然沉默不语，而那站没站相的姑娘则悠哉地看着她。

一想到对方居然是一国之主、是规则钦点的尊者，她就感到十分荒谬。

再想起对方还是儿子毕生追随的主上，她更是心痛难当。

“庚老……”

维姬的注视令她头皮发麻，她走到庚老身边，恳求：“我儿他还这么小……不能去啊……”

“他不能去就换个人呗，”维姬建议。

她一不想破了眷属制度的传统、二不想开局带球跑，既然他妈不愿意，直接换个人不久好了。最好来个能自力更生的——忠心与否她倒不在意，她自己都不能保证专一，何必要求别人呢？

她语毕，期待地等着二人的回答。

庚老和度娘子一脸古怪。

“怎么？这眷属不是你们推选的吗？”

“曾经是……但他不是。”

庚老有些无可奈何。若他们有自主权，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放弃大尊、忽略眷属一职……再不济，随便推个人来充当都行，无论如何都不会推这个孩子出来。

维姬挑眉，“难不成是他自荐？”

“怎么可能！”度娘子当即驳斥，“我儿出生时天生异象——他可是命运钦点的至高神！他自有大作为、怎么可能会屈居于你那破落王位之下……啊！”

一道无形的利刃擦过度娘字的耳朵、几缕发丝断开，身后的石块上炸出小小的坑洞。

庚老警惕地把度娘子护在身后，权杖释放出幽幽白光。

“你的言辞，令我很不舒服——望你说话注意点。”维姬收回手。

她理解度娘子的不公平感，但这不公又不是她造成的，度娘子的敌意未免盲目过激了。

度娘子抱着头，畏缩地从庚老身后探出来。

“他是苍荒老祖推出的。身上被下了小法则，必须得到帝国当值，”庚老解释，语气颓败，“我们换不了。”

“那你们在这观望什么？如果你们都换不了，我又能做什么……”维姬摊手。

“你不是尊者吗？”度娘子怯生生地暗示，她与维姬对视的瞬间又敏感地往庚老身后一躲。

尊者维姬：呦~你们又瞧得起我这个尊者了。

“尊者倒是有方法更换眷属——但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帮你们？凭你那感天动地的母子情深？还是凭过去天地可鉴的碧血丹心？”

无人回复。

好像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举措，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们自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按照历届尊者的能力趋势，本届大尊者应该是胸无大志、畏首畏尾之辈——只要他们提，这尊者定会诚惶诚恐地完成。

谁知……当他们因失望而选择另寻他策时，这尊者也不同以往了。

庚老眼神躲闪，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看得出，这届尊者确实非池中之物，却不足以挽救日落西山的帝国。

贵族乱政，权臣跋扈，虽有贤臣，难得善终——帝国已病入膏肓，她即使有通天神力，也顶多是延缓帝国崩解的进程。

命运又何必在这种时候浪费精力呢？

倒是可惜了那些忠臣……他记得新生代里有好些都有被命运青睐，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选择。

庚老面向洞穴，目光悠远，似是穿过石壁阻碍查探在里面安睡的婴孩。

对于老祖的决定，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光是他，族内大多数人都是困惑、震惊。

苍荒老祖是清楚帝国走向的，老祖也知晓前面几任优秀后生是如何在眷属名号下含恨而终——于是，当他们向老祖禀告族人选择违背祖制、解除与帝国尊者的契约时，老祖并没有反对。

命运提示十三代尊者已定，他们没有按照祖制规定那样举办大典，而是在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根据预言，这个孩子将会把苍荒推向新的高度，他是“至高神”的转世，是带领今人步入未来的人。

他是他们的光明啊！

就在全族人的期待中，在天生七彩霞光、在植物花叶绽放之时，他一声啼哭来到世间。

广场上，众人欢呼雀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们将这希望的化身抱到老祖面前、等待老祖的祝福。

老祖说：

“把他送到帝国，他便是这届眷属。”

震惊、不解、困惑乃至愤怒，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把他送过来。

送到帝国……签订《主仆共生契》，再好的前程也会被葬送，他们不甘心，于是便有了让尊者更换眷属的念头——母子情深，多么天经地义，谁会残忍地放任这种悲剧发生呢？

可……

你们为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帮你们？

庚老无意识地调整握权杖的姿势。

为什么？换作前几个尊者，都是无心问这个问题的。

“所以你们想好借口了吗？”维姬久久等不到回复，有些不耐烦。

洞穴外，夜幕笼罩，月明星稀，林子显得黑洞洞的。

妇人扯了扯庚老的衣服，催促他给句话。

庚老回神：“是我们唐突了。他就在里面，您……苍荒与您同在。”

语毕微微弯腰拱手，好不恭敬。

好半晌才理解庚老意思的度娘子瞪大眼，不可置信地询问：“庚老……你这是何意？他，我儿子怎么办？！你这是要放弃他？！”

庚老不言语，不动作，安静地注视着地面。

维姬深深地看了一眼庚老，枯枝盘起苍苍白发，布衣粗衫，一种仙风道骨的磊落感。

她与度娘子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不要老是盯着我。我只是按规矩行事，既然你们无话可说，那我就当做啥事也没发生。

她抬脚跨入洞穴。

“不——”度娘子突然哭喊，扑向维姬。

维姬还没扭头就感觉衣角一重。

度娘子扯着她的衣服，跪在她身后，眼睛红肿，泪眼婆娑。

维姬：没完没了是吧。

她用力拉回衣服，但度娘子死死地捏紧。

很难从度娘子那柔若的身板上看出这般惊人的力量。维姬几番拉扯无果后便率先松手——这是她目前仅有的一套衣服。

维姬不说话，而是注视着杵在原地观望的庚老。

“你……您不用看他，这是我的莽撞。”

度娘子眼含泪水，挺直了背，哀求：

“尊者，求求你，你就把他还给我吧……我不能没有他啊，他还那么小，都没看过他父母……那么小、那么小，我怎敢让他孤身在外……尊者尊者你行行好、我给你做牛做马，我把我的野兽之心给你好不好……”

说着，她开始扒扯自己的衣服，层层叠叠的衣物解开一层又一层，她急的手直抖。

维姬傻眼了。

直到度娘子扒得只剩最后一件布料挡在胸口，她才意识到妇女的意图——

野兽之心……莫不是她自己的心？

这是要挖心？！！

“哎哎哎、闹啥啊，咱有话好好说——”维姬一屁股坐下来，忙着帮度娘子把衣服给扯回去。

但度娘子就是不愿意，维姬前手把衣服拉好，她后手又给扯开，嘴上胡乱喊着“我把野兽之心给你、我用它来换我儿好不好——有了野兽之心你就能号令苍荒了、你把我儿还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啊？！！！”

维姬眼见着度娘子快要失控，反手砍在她颈窝处，度娘子动作一滞，全身软了下来，疯狂的眼神也逐渐迷茫。

泪水从眼角滑下，没入鬓角，凉飕飕的。她目光呆滞地瞪着上方石壁，嘴唇颤抖。

山洞霎时安静，维姬心有余悸，她拥着度娘子，给妇女整理衣服。

草啊……这当妈的也太恐怖了。

维姬舔了舔嘴唇：“你把她带回去吧。”

度娘子闭上了眼，大滴大滴的泪砸下来。庚老架着她往外走，她费力地回头，固执地盯着维姬，嘴巴一张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