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府的帐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大树和杂草包围,躲在错落高大的假山石后面。
院门口连个匾额都没有,看起来像是荒废了很久。
院子里常年无人打扫,落叶四散在地上,碎石也落的到处都是。
倘若不提,还真看不出,这间屋子,里面可是装着满满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清的珍玩古董。
这藏金的手法看似拙劣,却非常实用。
程晚和百里珏一路无话,苏暮自也如是。
与众人汇合后,程晚竟觉得浑身轻松,说话也变得轻巧起来。
“如何清点,只看账目,怕是会有遗漏,不妨全都敞开了,一一清点作罢,反正我们人手多。”
这县令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主,一会看看百里珏,一会看看苏暮,他是又想彰显自己公正廉明,又想在百里珏面前表现一番。
他两只手握在腰间,都扭成了麻花。
百里珏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度,轻飘飘的说了句:“全听县令安排。”
梁烨见双方僵持,便也接了一句:“还是一一清点,更显公正,县令也好有个妥善的交代。”
“甚好,甚好,如此甚好,那便开始动手吧。”县令大手一挥,让手下人麻利点干活。
一箱箱搬出来倘若都是金银,那便还好估量价值,偏偏还有一些丝帛、瓷器等,还需专业人士辨别。
如此,折腾一番后,县令又差了捕快去把各大商行的掌柜请过来,这么一耽误,便临近申时。
太阳似乎也着急落山,躲在云层中,天色晦暗,空气中的冷气也油然而生。
程晚借着上茅房的空档,凭着自己的记忆走到了百里极和他夫人何静的院子前。
院子里十分冷清,也见不到奴仆在院中服侍,房内早已燃了灯,一女子在房中走来走去,看身影像是百里芸。
难怪,进入清算并未见她,难不成是百里夫人的病情又加重了。
程晚正想着,便随意的拦下了位侍女。
“这位好妹妹,你可知公用的茅房在何处?”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见到小鸟,再左转……”
“好妹妹,你不妨领我去吧,免得我有走失了,耽误了你家家主的事情,到时候责怪我咧。”
这侍女面色一滞:“那你且随我来。”
程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侍女搭话,好在这院子大,侍女和程晚逐渐聊的投缘,聊天内容从晚餐餐食,聊到了百里珏,以及他的夫人。
这侍女还将程晚好生的送到了帐房,似乎是想在二爷面前表现一番。
百里珏眯着眼睛打量了这小侍女一番,说话之时,语气中带了凉意:“东苑之人?”
这小侍女受惊之后,本能的跪了下来,哆哆嗦嗦的回答道:“是……奴婢是大夫人身边的人。”
程晚于心不忍,便上前解释:“二爷,是我不好,我找茅房迷了路,这才拦着她给我带路。”
虽然程晚将责任揽在自己一方,但显然不奏效。
百里珏给了管家一个眼神,这小侍女便被拖下去了。
程晚暗道不好,这般被拖下去,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不免心里闷的慌。
即便这世道以法为先,又即便自己当初极力推行这古代劳动法,依旧对抗不了权势,依旧无法从上位者手中保全底层老百姓的人命。
不过感叹间,县令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过来了,二话不说,便开始干活。
同行而来的还有苏暮。
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年纪稍涨、穿着官服的男子。
“二爷,这位是府尹衙门中的帐房,专司衙门中各类案件中的财产清点。我见诸位人手缺乏,便私自做主,将他带了来,也好做个见证。”
苏暮这话摆明了就是不相信县令和百里珏二人。
碍于苏暮的身份,再加之这人又是府尹的人,二人的面子总不能驳了去,县令只好连声应喝:“甚好,甚好,人多力量大。”
如此忙活至亥时,账本和财产数额一一对应,竟无丝毫错漏。
夜晚的冷风吹的刺骨,程晚、苏暮和梁烨一路无话。
百里珏本来留了几人消夜,三人异口同声的推辞了,归家心切,抑或是满脑袋的疑问急需坐在一起互相探讨。
程晚的小院子里只有叶东篱一人在,她贴心的准备了程晚爱吃的火锅,而且还是清水羊肉锅!
更令人治愈的是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猫咪蹬着腿跑到腿边贴贴!
这谁能不爱!只可惜还是少了一些直击灵魂等麻酱。
“怎么不见谢衣?”程晚腿上放着猫,手上正大快朵颐,还不忘关心一下每个人的动态。
“听说是回都城了。”叶东篱吃的不多,倒是一直在往锅里下肉,是不是的帮程晚加两筷出来凉着,时不时的回答几句,兴致缺缺。
苏暮慢条斯理的吃着,欲言又止:“都城的回信过于敷衍,我本来只是有点怀疑,直到上次看到顾瑶来信的信纸……”
“希望只是我多虑了。”
梁烨本来埋头苦吃,本不欲参与两人的讨论,可听到“信纸”两字,又不得不提:“前阵子,我听说皇室的供纸商换成了西部的一家不知名的商行。”
“以前的皇商不知为何触怒了宫中的贵人,竟然举家被流放了!”
程晚不解其中缘故,一脸茫然的边吃肉,边吃瓜。
反倒是苏暮,神情骤变。
“苏大人,你为何不回去?”程晚察觉到了苏暮的变化。
“我此次出来是戴罪立功,非召不回。”
这下换程晚震惊了,原本程晚只是以为对他降了职,便是小惩大诫,没想到罚的这么重,已经相当于半流放了。
“对不起……都是我……”
程晚话到嘴边,便被苏暮一句话噎住了:“程讼师如此内疚,不如以身相许。”
梁烨调侃道:“我虽人在枫城,可也时常听说,都城刑部的苏大人,得圣上荣宠,是圣上的快刀,想不到竟为程讼师做到如此。”
苏暮浅笑了一下,复又放下手中的碗筷,突然严肃:“我看这枫城并不是真的闭塞,而是有选择性的让城内百姓知晓外面之事。”
梁烨也从刚才的玩笑中缓过神来,表情凝重:“看来苏大人已经发现了。”
“别看这枫城表面繁荣,实则都是建立在这周边村庄的骨血上,且官府的力量渺小,所有的权利、资源都被世家大族掌控着。”
程晚突然又想起此前谢衣说的,关于枫城镇居民的轮换制,关于周边村庄。
“你们今天有什么收获?”程晚已经吃的差不多,放下筷子,开始喝茶。
“我从徐家的码头工人那里得知,一个月前,曾有一艘船停靠在岸边。”苏暮面色凝重。
“这有什么稀奇的?”
程晚、梁烨、叶东篱三个人眼巴巴的等着后面的话。
“是一艘满载尸体的船。”
“从哪来的尸体?”
“从枫城出发至都城,复又在回都城的路上,全部死亡。”
“委托人是一名散客,不知来路,只是给了很多钱。”
“天呐!”程晚觉得背后发凉,汗毛竖起,慢吞吞的将自己的推理说出来:“难道是吞矿!”
“不是吞矿,是将人的腹部剖开,将矿石藏于其中。”
“我今日便是想去那百里府看看,是否会出现一些账目对不上的情况。”
“竟然一丝错处都没有。”
“……丧尽天良!”梁烨一脸不可置信,但握着茶杯的手已经在不自觉的颤抖。
程晚和叶东篱,未发一言,但心里亦是五味杂陈。
苏暮进而补充道:“我本想追查尸体,可是毫无头绪,据说都被各家认领了回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程晚向来是乐观的,总觉的自己能掌控很多的事情,但这次,似乎有些偏离轨道,由此不得不开始严肃对待整个案件。
她轻柔的抚摸着在腿上打盹的猫猫头,将今日所听所见也一并道出:“今日,我听那小侍女说,百里珏曾有两任夫人,两任夫人进门都不足一年,便都病故。”
“要说以百里珏的身份地位,音容相貌,娶一位大族姑娘并非难事,可这两位夫人都是无任何势力背景寻常百姓家的。”
“娶回来之后,便每日燕窝人参灵芝这些补品养着。”
“可这每日大补,正常人也难受得了,于是便日日有剩,剩的多了,便被小厮婢子们贪口了。”
“其中一小厮,在第二日便暴毙了。”
“有人说是百里珏处死的,有人说是被补品毒死的,亦不知真假。”
梁烨皱着眉问道:“程讼师是如何推断的?”
苏暮抢先一步回:“她不会这么早下定论的,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佐证之前。”
梁烨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程晚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至少对委托人来说,这个习惯会让委托人觉得没有安全感。
梁烨看了眼叶东篱,欲语还休的样子,尽数落进了叶东篱的眼里。
“梁讼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叶姑娘,别怪我多嘴,我今日见着小公子了。”
叶东篱的眼中突然闪起了光芒。
“他的状态很不好。他整日待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酗酒,发呆,浑浑噩噩的。和他讲话也不理会,只是发呆……”
“我听闻,小公子心悦于你,倘若是你的话,应该可以给他一些光吧。”
叶东篱嘴唇紧闭,眼眸低垂,内心挣扎。
其实程晚也见到了百里丰,他的院子就紧挨着百里夫人的别院,房间的门和窗户都被布遮挡了起来,许是因为门不严实,借着门缝投进去的光,程晚依稀看见一位蓬头垢面、胡子拉渣、满眼无神的人呆呆的望着,只是望着。
程晚本不想将这事告诉叶东篱,她认为百里丰应该自己走出来,如今见梁烨的处理方式,竟觉得自己太过冷血。
谁不希望,在暗无天日的时候有人能拉自己一把。
经过沉重的讨论之后,众人都草草洗漱入睡,可熄灯之后,每个人都没能睡着,导致程晚第二天直接挂着黑眼圈出街买早膳。
十月的天是真冷啊,好在顾瑶寄了真丝薄绒的衣物过来,不然自己可舍不得买这些上好的料子。
今日只有一件事,便是去城北郊外的矿山,盘一盘百里府剩下的家产。
枫城城北,群山环绕,荒无人烟,可有着丰富的矿产资源,不过这些大部分都已交公,独留少部分的小山头,是户部为了和各大世家交好,而给了特权。
城外山连着山,眼见之处皆是草木,若不是苏暮从府尹那拿的地图,不熟悉的人怕是早就迷了路。
程晚和苏暮先众人一步到达了百里家的矿地。两人站在这所谓的矿山前,哑口无言。
虽然称矿山,实际也就是几座连着的小山,许是连山都称不上,程晚随手拿了块石头,便在坡头上敲了一下。
“程讼师,你就不怕这里面是稀有矿,砸坏了可是要赔偿的。”苏暮虽然嘴上开着玩笑,但面上并没有任何轻松之意。
程晚一脸无所谓,仔细研究石头的同时,嘴上也不饶人:“这是为助苏大人办案,朝廷总该把这点责任担下来吧。”
“都是些无用的石头,百里家倒是看的极为重要。要说靠山吃饭,以百里家的家底,倒也不至于。”
“那当初为什么偏偏留下这几座山?”
程晚一直在碎碎念,答案呼之欲出,却被匆忙赶来的县令一行人打断了。
人群中有一眼生之人,可却生的极为出挑,面容竟比女子还要精致一些,若不是身高比寻常男子高些,程晚还真觉得是位女扮男装的俊俏姑娘。
梁烨虽然面上无什表情,可说话的语气却略不屑:“那位是被诉方请的讼师,冯逸。”
“他是冯褚的儿子。”
原来是关系户。
程晚听说过此人的事迹,他如今能成为讼师,还得靠他的父亲冯褚前些年获得了讼师大会的魁首,不然哪有他现在这般好日子过。
这冯逸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若不是他父亲给他介绍案子,连每年的讼师考核都过不去。
也不知当初为什么非要给他一个讼师的名号。
如今代理了百里珏的案件,想必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程晚想着与他也没有任何的利益纠纷,便也不将他放在心上。
可即便程晚不惹事,但架不住冯逸是位好事的主,指着程晚的面便嘲道:“听说你们是外乡人,也难怪会找梁烨共事。”
“这梁家当年举世闻名的造假案,如今记得的人也寥寥无几了,真是世风日下。”
梁烨道不似先前稳重,迎面怼了回去:“这个时间,冯小公子不在万轩楼,也该在千金赌坊,出现在这里,实是一件趣事。”
冯逸鼻子朝天,仰着下巴,竟然还有点得意:“我是二爷的代理讼师,理应尽职尽责。”
“这世道既然是个人就能做讼师,才是真的世风日下,大阖的律法体系真是岌岌可危。”
在场的人盘算的盘算,清点的清点,不过都放了只耳朵在两人之间,独独不去劝解。
唯这二爷百里珏,许是烦了,便打断了这两人:“两位应该把嘴上功夫放在堂审之时,何须在此浪费时间。”
这所谓的矿地,实在没有可用的线索,程晚和苏暮都兴致缺缺,两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便聊到了百里丰。
今个一早出门的时候,叶东篱也是与两人同行的,不过叶东篱最后的目的地是百里府。
她终是放不下百里丰。
如今不见百里芸来清算盘点,想来是留在家里与叶东篱一起劝导百里丰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