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二娘忽然转过话风道,“我这一关好过,马二当家,赵夫子以及其他几位当家那儿,您打算怎么交待呢?”
盛九却很不屑,“交待?我找我的相公,何需向他们交待什么?”
这就是小孩子的气话了,王二娘不得不耐下性子和她讲道理,“寨主,你之所以能坐稳这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多是仰赖几位当家的扶植。想当年你爹爹弥留之际,可是当着九凰山许多人的面,将您托付给了几位长辈,叮嘱他们务必时时看顾您,若你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让他们尽可以以寨规处置你。这些,你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盛九道,“可爹爹也说了,只有我行差踏错,方能以寨规处置我。如今,我不过给自己找了个相公,难道他们竟会因此而罚我么?”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王二娘见盛九神色不悦,便赔笑着解释道,“只是他们既受了老寨主临终托付,便总觉得对于寨主您存着一份责任。您要找相公,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您要找的这位,他……有那样一个病症。我只怕,他们不会同意你二人在一起。”
“同意又如何,不同意又如何?”盛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若是他们要以此来惩戒我,我自然是不服。而若是他们敢对小官人动手,那么,有一个算一个,我可不会顾念什么托孤之谊。王二娘,我知道您今日说这些,乃是一番好意,好叫我心里有个准备,万一将来,他们兴师问罪,我也好有说辞应对。可是,您别忘了,爹爹托付给他们的,是三年前的盛九,而不是现在的盛九。难不成,他们还能拿着爹爹的遗命,约束我一辈子?”
盛九说这话时,那一种睥睨的态度,是王二娘先前鲜少见过的。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将她视作孩子,却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经成长为定鼎一方的大人物了。
是啊,这三年来,盛九所经历的,若是写进话本,那也算得上是一部传奇了。毕竟,绿林道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明面上,大家都说什么江湖侠义,然而,背地里,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罔顾礼义廉耻。
盛九的父亲盛得泽素有“义薄云天”之名,他在世时,江湖上人人敬仰他,说他是江湖一杆秤,真正的正人君子。然而,盛得泽去世方不到一个月,便有人登门,打着庇护旧友弱女的名义,公然要干涉九凰山的内务。当时,方只有二十岁的盛九,面对这趁人之危的所谓江湖豪侠,强忍住丧父的悲痛,不卑不亢道:“前辈想必是认为盛九年幼,且又是女流,扛不起九凰山的重担。既然如此,晚辈只好斗胆挑战前辈英雄,若是前辈今日胜得了盛九,盛九自然甘愿受前辈的栽培教诲。可若是胜不了,便请前辈勿要多管闲事,回去安享晚年吧!”
她这一番话,直把那位江湖宿朽气了个倒仰。那一场比试,王二娘也在现场,当真是好生凶险啊。那位“前辈英雄”真真好不要脸,面对一个晚辈,竟然招招都是杀招。王二娘如今想来,都对那人唾弃不已。
可盛九竟然硬生生抗住了。面对着如豹子一般凶悍的对手,她表现出的沉着与毅力令人惊叹。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决斗,竟是以那位“老英雄”的落败告终。自此,盛九一战成名。那些对九凰山虎视眈眈的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可有那么好的牙口,能啃得动盛九这块硬骨头。
如今,在小官人这件事上,盛九表现出了同样的强硬。王二娘忽而觉得自己是多虑了。这九凰山,终究还是盛家的天下。那些个二当家,三当家……若是盛九卖他们的面子,他们便是九凰山上一号人物。若是和盛九撕破了脸,那么谁走谁留,答案显然不言而喻。毕竟,除了盛九,谁也没那个本事保得住九凰山太平安宁。
盛九呢,则是早将这件事情想清楚了。人之一生,不过白驹过隙,若是连选择夫婿这样的事,都不能任凭己意,那岂不是白活一世?自从她继任寨主之位,算来已有三年。这三年里,她为寨中的事奔波劳苦,何曾有过半点私心?如今,她不过是要给自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若是这都有人置喙,她可没有那样好的脾气听他们在耳边聒噪。
总之,二十三岁的盛九,不但有了独断专行的魄力,更有了力排众议的勇气。王二娘一时百感交集。这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可算是真真地立起来了。她有主见,不屈从,抗得住流言,也顶得住蜚语。和她爹爹年轻时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
————
齐鸣睡得并不安稳。
首先是口渴,嗓子干得如同要冒烟一样。他忽然后悔起先前光顾着和盛九置气,连口水都没能喝上。
其次,便是身上的疼痛。
此时是春三月,照理说应当是有些暖意了。但盛九所在九凰山地处西南边陲,林木茂盛,一到夜间,格外寒冷,且又湿气重,多障雾,对于齐鸣这样患病的人来说,长夜漫漫,可就太难熬了。许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齐鸣直觉得身上僵硬麻木,每一处关节,都似万虫撕咬,难受得紧。
他想试着挪动身子,好缓解这种麻木。然而,不动还好,一动起来,那无可捉摸的疼痛便忽而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齐鸣原本不能动弹的双腿,也在剧烈的疼痛下绞合在了一起。而他的双手,也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齐鸣终于慌了,这是痉挛的前兆,若是再没有人帮他,他说不定真会狼狈的死在这里。
无可奈何,他只好求助于盛九。
盛九呢,自王二娘走后,她便一直孤坐在烛灯之下。悠悠众口,她果然就能丝毫不怕么?其实是怕的。然而,过去三年的经历,使她早已经习惯了孤军奋战。只不过,这一回的敌人,却是那些世俗的偏见与舆论。
这般想着想着,盛九忽而对齐鸣的敏感与自尊有了更深切的体谅。她不过是想嫁他,便不得不背负如此大的舆论压力,而他本人,作为被歧视被讨论的对象,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就在盛九试图揣摩齐鸣的内心时,忽然,便听到了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
“寨主,寨主,救命……”声音细弱颤抖,恍若游丝。
盛九简直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刷一下站了起来,拔腿便跑到了齐鸣的卧房。
而后,他便看到了令她终身也难以忘怀的一幕。
但见齐鸣以极为别扭的姿势侧卧在床上,那一双瘫废丝毫不能动弹的腿,此时却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交缠着。
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烧红的虾,或者说,像一张拉断了的弓。
齐鸣的痛苦显而易见,因为他的鬓发已经湿透了。那原本舒展秀致的眉毛,此刻也紧紧纠结在一起。眼泪簌簌而下,与汗水汇合成一处,打湿了颈下的软枕。
他一见到盛九,便向她伸出了手。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在真正的难以忍受的痛苦面前,俱都荡然无存。他向她伸出手,似乎她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然后,她听到他不断地在重复,“救我,救我……”
他的声音很轻,可在盛九听来,却比雷声更加震人心魄。
他在求她救他!
可是,她要如何救他啊?
李郎中不在这院里,盛九对于照顾他这样的病人,实在是没有一点经验。而况,他看起来那样脆弱,脆弱得仿佛只要她稍一触碰,他便会像斑驳得太久的壁画一般,顷刻碎了。
齐鸣一双眼睛直直地瞧着她,似乎是对于她的止步不前感到困惑不解。他的眼尾因为痛苦而开始充血,变得赤红。那是一双宛如困兽的眼睛,而囚禁住他的,正是他自己的身体。
盛九再不敢犹豫了。她冲到他的面前,急急地问他,“我要怎么帮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然而,齐鸣却早已经说不出话,他的脖子不可控制地后仰,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手指蜷缩,指甲嵌进掌心,整个身体都在毫无章法地抖动。
盛九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剧烈的跳动起来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也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措。齐鸣那逐渐涣散的眼神,简直让盛九怀疑,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她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早已经哽咽颤抖得不成样子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盛九试着去压住他的腿,想要遏制他这种剧烈的颤抖。然而,她方一用力,便换来他更为剧烈的反抗。那双原本像烫熟的面条一般软弱无力的腿,此刻,却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力量。盛九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钳制住他,反而她的任何一点举动,都令他愈加痛苦。
他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呼痛的声音也越来越凄惨,那脖子上根根凸起的青筋,仿佛随时要爆开一般。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故而青筋暴起时,便显得尤为可怖。
盛九害怕了,终于不敢再碰他。
齐鸣的绝望的眼神令盛九的心恍若滴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无用。
就在盛九几乎要被绝望击溃的时候,李郎中来了。
李郎中二话不说,便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对盛九道:“你扶住他的小官人的头,令他不要乱动,我来替他施针。”
盛九原本早已被吓得呆了,如今一见李郎中,方才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即便似盛九这样的练家子,她仍是用力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齐鸣不令他动弹。
李郎中的施针既快且准。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根银针扎入他的穴位后,齐鸣忽而大呼一声,便即晕了过去。
盛九诧异地看着李郎中。
李郎中却似松了一口气,对他道:“不要紧,只是晕过去了而已,休息一阵便会醒来。”
得了李郎中这句话,盛九才算是方了心。他看到齐鸣原本颤动不已的四肢,逐渐回归到死一般的平静,她自己,也终于似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到了地上。
每一寸筋肉都是酸痛的,盛九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她抬手抹了把脸,才惊觉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湿透了。
盛九也不能确定,那糊了满脸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李郎中正在收拾药箱。惨淡的熹微的晨光隔着粗粝的窗纸照了进来,照出了这一屋子的死寂与颓败。
盛九茫然抬头,却惊觉王二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而她的眼睛,正极其诧异且震惊地盯着齐鸣,仿佛是在看什么诡异的怪相。
盛九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而后,她便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就在齐鸣的身下,那原本是淡青色的被褥,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深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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