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伍港区第一中学的学生来说,今天算是个特别的日子。
“伍港一中全体学子身着黑白相间的新校服,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之下,即将开启一段崭新而丰富多彩的学习生活……”
学校广播站预先录制的晨间播报准时在各个教室的音响设备中传出,而昨天五点放学后还不得不辛苦“加班”的播音组小组长戴玉粒,直到预备铃响起时才急匆匆地甩着马尾辫,跑进了教室。
“粒粒你总算赶上了,今天第一节可是老钟的数学课,要是迟到了铁定没你好果子吃!”同桌王稻美悬了半天的心刚刚放下,忽然又提了起来,“欸,粒粒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戴玉粒轻轻摇头,放下书包后,立即拿出数学课本、习题册、草稿纸,还有红黑二色的圆珠笔与尺子,并依次摆放整齐。
有条不紊地做完一切课前准备工作之后,她才低声说道:“刚刚来学校的路上,又有人跟踪我了。”
“什么!”王稻美下意识尖叫了一下,发现自己喜提半个班的注目礼之后赶紧伸手捂嘴。
“那,那你有没有看到是什么人啊?”
戴玉粒还没来得及回答,班主任老钟就夹着他的教案和戒尺,愁眉苦脸地进了教室。
“戴玉粒同学——”
老钟同志的金口一开,仅仅五个字,音调就各有各的高低起落。
“到!”戴玉粒“唰”地站起来。
“这次随堂测验呢,高照同学又是全班‘第一’。”
班里响起几声窃笑。
“嗯对,倒数的。”老钟用戒尺敲了敲桌子,叹了口气,“作为他的学习搭子,戴玉粒同学你应该反思一下,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才导致高照同学的成绩无法提升……”
“那当然是因为人家不喜欢数学课呗。”王稻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就这个时间点,您刚给批了两天病假的高少爷估计还窝在宿舍里睡大觉呢。想让这种人考得好,那只能是做梦了。”
老钟在讲台上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于“后进生们无法进步”这个难题究竟有多么痛心疾首。
全班五十人里面,则逐渐浮现出四十九张如丧考妣的脸。
唯独戴玉粒以笔直的站姿听完了全程,并且面不改色。
“报告老师,高照同学补课时的学习态度挺认真的。我认为,他本次测验不过关,应该是题目练习量不足,我会继续督促他将这一方面提升上来。”
听完她的话,老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戴玉粒同学坐下吧。那话不多说,咱们开始上课了。”
原本如丧考妣的四十九人齐刷刷转头,全部向戴玉粒同学投去“勇士,请受我一拜”的钦佩眼神。
王稻美一边翻书,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君不见,连老钟最心爱的数学科代表——那只眼镜片比城墙还厚的四眼蛙,都在他老人家给大少爷挑选“学习搭子”的时候,顶着讲台上那道殷切目光低头装瞎。
也就她家粒粒这样实心眼的娃,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每个班上总会有几颗神憎鬼厌的老鼠屎。
但凡他们少上几天学,老师和同学就能多得几天清静。
老钟嘴上说得苦口婆心,然而以高照为首的几个刺儿头一旦请假,他都不带丝毫犹豫的,立刻就批准了。
实际上,高大少并非如王稻美同学所猜想的那样在宿舍乖乖睡觉。
他正在伍港一中后巷那间地下游戏室最豪华的包厢里,进行一场热血、激烈的“厮杀”,最终输得酣畅淋漓。
“靠,不玩儿了,没劲。”
甩掉游戏头盔,高照往后一倒,瘫在沙发里生闷气。
肥头大耳的李万兴笑嘻嘻拱过去,双手奉上一支草莓味的泡泡糖。
“咋了照哥,那个玉米粒又给您找不痛快了?要不这样,弟兄们今天就直接去半道上蹲守着,吓唬吓唬她。”
“滚。说了几百遍了,让你们离她远点儿。”高照吹了个粉红泡泡,一脸漫不经心地放起了狠话,“我可警告你们啊,谁要是敢动戴玉粒,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颗门牙够老子敲的。”
伍港校霸中的这位扛把子,不仅家世了得,性格也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没想到,玉米粒那丫头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声不响的,居然真把他们照哥给拿捏住了?
李万兴自讨没趣,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
高家大少爷没拿正眼瞧他,嘴里嚼着泡泡糖,抬脚就出了包厢——
倒没忘拎上书包。
午休时间要到了,戴玉粒最近每天中午都会去宿舍抓他出来补习数学的。
可不能让她扑了个空。
刚走出游戏室门口没几步,高照却隐约听到了一声尖叫。
似乎是在巷口那个“函鼎记”卤煮店里面传出来的。
街头干架经验颇为丰富的校霸本霸,随手从书包摸出了一截镀锌管,大摇大摆地往卤煮店那边踱过去。
…
在老钟不遗余力的鞭策下,今天中午,戴玉粒提前半个小时去男生宿舍堵那位高大少了。
结果扑了个空。
来给她们开门的男生打了个大大哈欠:“啥?你说照哥啊,我们……不是,他们昨晚翻墙出去打游戏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还在后巷游戏室里面吧。”
“算了吧,粒粒。”
王稻美拍了拍戴玉粒的肩膀,摇头道:“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我不能让钟老师失望。”
戴玉粒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也很温和。
但作为她的至交好友,王稻美下意识有点汗毛直竖:“呃,行,虽然高少爷这个行为是挺恶劣的,不过你可千万、千万别冲动啊!”
粒粒同学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同时也是整个粤州万里挑一并且蝉联了三届的青少年格斗大赛冠军。
如果她真被气到丧失理智,对那个姓高的大少爷重拳出击,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刀妹,你先回教室。我去后巷把高同学找回来。”
“啊,你要自己去吗?不行不行,不是说这两天老有人跟踪你嘛。后巷那边太危险了,我陪你去!”
面对王稻美同学的一脸郑重其事,戴玉粒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可是刀妹,下午有蒋老师的课,你昨天的物理卷子还没做完。”
物理老师年轻帅气,风度翩翩,并且酷爱检查作业。
于是,王稻美只能强忍悲痛,回到教室里,投入物理作业的怀抱。
戴玉粒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左拐直奔后巷。
却在某座老房子的侧墙角边,听见了好一阵嘈杂声响。似乎是里面有人在争吵推搡,撞翻了屋子里的锅碗瓢盆。
她顿了一下,没出声,三步作两步跨过去,静静立在苔痕斑驳的墙边。
等到戴玉粒听清这户人家里面在吵嚷什么时,她那两道英气剑眉一下子拧成了结。
“胡锐锋,现在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滚开!”
“我呸!你个臭表子,收了老子整整四万的聘金,还装什么贞洁圣女?不让碰是吧,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与此同时,高照拎着那根镀锌管,从巷子中间一条夹道钻出来,往函鼎记卤煮店的方向瞅了两眼,不自觉乐了。
午间艳阳之下,熊猫配色的新校服、墨绿色书包以及头顶的蓬松马尾辫。
前边这个偷听别人家吵架也站得笔直如一杆小竹的背影,除了戴玉粒同学还能是谁?
她紧攥着两根书包带,听得非常入神,压根儿不知道背后正悄咪咪冒出个大活人。
“叭”的一声。
粉红色的草莓味泡泡骤然在耳边破开,戴玉粒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时,下意识就赠送了对方一记抬腿侧踢。
“粒……呃!”
大少爷原本笑得张扬肆意的那张帅脸,瞬间痛到扭曲变形。
唯一值得表扬的是,他倒还记得自个儿是躲在别人屋后听壁角,没敢惨叫出声。
戴玉粒蹙眉盯着他,眼神里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谴责。高大少捂住肚子,龇牙咧嘴地回敬这个“三好学生”:正常的三好学生怎么可能一言不发就抬脚踹人?
卤煮店里却再次传出几句污言秽语的辱骂,还有女孩断断续续的尖叫声:“救命!救命啊!”
“得赶紧报案。”戴玉粒压低了声音,神色也很严肃。
高照揉了揉肚子,缓缓站直起来——以一米八的身高勉强俯视面前一米七八的女孩。
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多了一点无可奈何:“戴同学,这是别人的家务事,轮不到咱们两个高中生去插手。”
女孩沉默一秒,迅速从书包里找出一本砖头般厚实的《高中数学基础题库》,“啪”地往他怀里一塞。
“那你先回学校做题。”
高家少爷还没反应过来,他面前看似乖巧的三好学生已经把书包放在墙角下,猛地夺过他手里的镀锌管,倒退两步助跑,向上一跃——
她拽住卤煮店窗户的栏杆,拧腰将双腿往上一甩,就这么翻进了人家的后阳台。
“喂!你……”
怎么会有人,就算是多管闲事也这样雷厉风行?
高照抱着那本“纸砖头”站在原地仰着脸,像一条刚刚浮到水面透气的鱼,蓦然看见飞鸟从空中轻盈掠过。
他想起前天下午的语文课。
那节课讲的是永朝名相谢赩的《胤山绝笔诗》:“半截笔头可立命,一线刀背难安身。朔尘不老无定骨,纸花吹入春归梦。身膏野革万千尸,孤掷山河命难卜。王师西渡定海关,漠林长风当如晤。”
课后表达交流活动是根据诗文背景进行的话题讨论。
“高照同学,你的梦想是什么?”
作为举校闻名的刺儿头,他几乎是八百年才难得被提问了这一回。
高少爷很给面子地站起来,语气懒洋洋:“赚大钱,然后混吃等死。”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伴随着李万兴他们那几个男生亢奋的喝彩与附和。
“啊对对对,我们也是!”
高照转了转眼珠子,瞥到侧前方那个坐姿端正的背影,又笑嘻嘻地举手:“老师,这个问题也让咱们语文科代表来回答一下呗。”
语文老师似乎松了一口气:“那,戴玉粒同学也说说你的梦想吧。”
女孩“唰”地站起来,马尾辫微微晃动。她的声音响亮,坚定如磐石般,近乎天真的一种大无畏。
“我的梦想是,世间的正义永不再迟到。”
…
“你不害怕吗?”
“可能会闯祸,或者好心办坏事。”
“而且你自己也会有危险。”
戴玉粒握着从高照那儿缴获的镀锌管,越过了栏杆,轻轻落在阳台的瓷砖地板上。
刹那间,卤煮店里的嘈杂声响倏地远去,朦胧之中只剩下一个古怪声音,正在等待她内心最真实的回答。
“我当然也会害怕。”戴玉粒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掌心被粗糙的栏杆边缘磨破,血痕模糊,火辣辣的刺痛感却真实无疑。
此时,楼下再次传来带着哭腔的叫嚷,以及衣物被撕开的裂帛声。
她神色一凛,将手中血迹擦在黑色的校服衣摆上,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抛之脑后。
“可就算再危险,我也必须去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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