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以父之名

周二上午七点,戴玉粒跟班主任请了假,拎着一个小蛋糕去了伍港区霞山墓园。

天色雾蒙蒙,刚下过一阵小雨。

晨风吹动树梢,空气中弥漫着幽冷而濡湿的青苔气味。

高马尾少女依然穿着一身校服,安静地走过绿植与墓茔之间。

倒数第四排的第二十四座墓台前,她停下脚步,将手里精美的草莓奶油蛋糕放在主碑前面。

黑色石碑上有一幅影雕人像,是个笑容灿若朝阳的短发女孩。

年轻的墓主头上戴了一顶宽檐帽,帽子正中央装订着警徽,领带系得笔挺,衬衫上的肩章、领花、胸徽一应俱全。

石碑下方刻着六个字:“爱女高悬之墓”。

“生日快乐,悬姐姐。”

戴玉粒站在墓碑前,轻轻唱起了生日歌。

少女的音色清冽,只不过整首歌被她唱得从头到尾就一个调,平如直线,毫无起伏。

其实戴玉粒也知道自己五音不全,所以她从未在别人面前露怯。

只有每年的4月24日,她才会悄悄到这里来唱一首生日歌,唱给她的悬姐姐听。

当年听完戴玉粒的“首唱”之后,高悬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一边擦眼泪一边卖力地鼓掌:“哈哈哈哈,婷婷唱歌还挺厉害的,歌声特别有机械感!”

那时候戴玉粒才六岁,听不懂“机械感”是什么东西,见她笑得那么开心,就觉得自己应该唱得还不错。

小女孩儿乖巧地抿着嘴,圆乎乎的脸颊上却浮起了两枚小梨涡。

长大后才知道,悬姐姐是拐着弯嘲笑她五音不全。一气之下,戴玉粒再也不肯开口唱歌了。

直到五年前……

“粒粒?”

戴雪撑着伞从墓园下方走上来,手里同样拎着一个草莓奶油蛋糕。

“怎么自己过来了?这几天一直下雨,还没记得带伞,你明天出门可不能这么粗心。”

“我有带去学校,请假后就忘记拿出来了。”戴玉粒从妈妈手里接过伞,遮去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的絮絮雨丝。

戴雪也将蛋糕放在墓前,却并未立刻起身,而是抬手擦了擦石碑上栩栩如生的影雕人像,仿佛在摩挲着那年轻女孩的脸庞。

“已经五年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咽下满腔悲苦。

“你如果还在,应该也能当上咱们伍港区刑侦支队的队长了吧。”

站在旁边乖巧举伞的戴玉粒想了一下,却很认真地说:“悬姐姐以前生日许愿的时候,每次都说她想去开火车,专门运送水果的那种。”

“这样她就能吃到天底下最新鲜的草莓了,对吧?”戴雪顿时失笑。

戴玉粒果然点了点头。

“行了,都是孩子话。”戴雪站起来,神色惘然又失落,“袅袅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当探员的好苗子。就算不是,她父亲也不可能同意她去开什么火车。”

雨势渐渐变大,母女俩跟故去之人道了别,便手挽着手走向墓园出口。

门外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正准备下车的中年男人抬头瞥见她们,蓦地一愣。

“二爷,那是——”过来撑伞的司机也不免惊诧,却被他抬手止住了话头。

透过雨幕,高墨龙静静凝望着那对母女。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依偎在那道墨蓝色身影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同样身穿校服,却不是如此沉闷的黑白两色,而是明亮跳脱的柠檬黄。

她们同样只撑着一把伞,同样说说笑笑地朝他走来。可是一见到他,女孩就收起了笑容,很不高兴地撅起嘴,连头上的双马尾都没了活力。

后来,他的小姑娘慢慢长大,双马尾剪成齐耳短发,听话了,也懂事了。

却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

高墨龙看向车门边的后视镜,看见自己当初一夜之间变白的双鬓,忍不住垂下眼,叹了口气。

戴雪也看到了他们,犹豫两秒,还是带着女儿走过去,神色淡淡地敬了个礼:“长官。”

她身边的少女竟也跟着抬手敬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可谓是一丝不苟。

高墨龙眼中闪过微弱笑意,随即敛去。

他下了车,朝着戴雪点了点头:“我回来看看阿悬。”

“我们也是来看她的。”

戴雪跟他之间没什么好寒暄的,礼貌性地微微一笑,然后直接告辞:“我女儿还要回去上课,署里也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高墨龙迟疑了一瞬,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也只能勉强应道:“好,雨天路滑,你们注意安全。”

直到那辆白色越野车扬长而去,他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她们离开。

老李在旁撑着伞,皱眉道:“戴探长她何必跟您那么生分呢,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嘛。”

高墨龙倒是很平静,转身朝墓园里走去。

“有时候我总觉得,好像昨天或者前两天,雪儿还在逼我跟她离婚——”

说到这里,他“呵”地一笑:“可一眨眼就十七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谁知走了没两步,他们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年轻人刻意压低音量的说话声。

“照哥!照哥,不就一把雨伞你至于吗?”

“对啊,玉米粒那可是一个能把人肋骨活活打断的壮士啊!就这几滴雨,还能把她淋出毛病来不成?”

“要我说,咱们这么巴巴地从学校里溜出来,跑到这荒郊野岭送伞,指不定人家三好学生还给甩脸子呢。”

“山猪你闭嘴,来都来了。”最后是高照低声斥了一句,结束了这场苍蝇嗡嗡般的聒噪。

伍港一中的校霸三人组走到霞山墓园门口,其中两个骤然刹住脚步,仿佛原地石化成了两尊雕塑。

高照:“……爸。”

李万兴:“……爸!”

校霸三人组中的最后一个满脸疑惑:“爸爸?”

许晓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自从爷爷住院,奶奶和爸爸每天轮流去医院陪护,妈妈还带着弟弟留在外地看病,就没人有空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至于胡家人——准确来说是胡锐锋他妈,被伍港区安全署一句“家务事”给打发回去之后,好像也只顾着照料胡锐锋,竟也没来找许晓芊的麻烦。

至于当爹的胡耀祖,明明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他却只对卢炯烽比较上心一些,对胡锐锋的态度则不咸不淡,标准的甩手掌柜作风。

这些天,每当许晓芊下楼时,她都忍不住看向那天中午戴玉粒翻过楼梯扶手的位置。

从胡锐锋被甩到灶台上的前一刻开始,那个位置的天花板下方,就忽然出现了——

一顶猩红色的尖顶帽。

许晓芊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结果从安全署回到家一看,她吓得心头狂跳:尖顶帽依然飘浮在那里。

察觉到她的注视,那顶帽子还特地摇了摇自己帽尖顶端缀着的小毛球,就像是在跟她打招呼一样。

之后这三四天里,尖顶帽还是晃晃悠悠飘浮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

周二晚上,李娇娇带着儿子许函鼎回来了。

许兴邦在医院守了老父一整天,又被催去交了一大笔住院费,回到家精疲力竭,连饭都没吃,倒头就睡。

结果他才刚刚沉入梦乡,就听见一声凄厉得刺耳的哭嚎:“啊!啊啊啊!”

正是他们许家的那一柱宝贝香火,不知道为什么刚进了家门就万分惊恐,放声尖叫起来。

李娇娇既要安抚儿子,又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住,母子二人连同行李全部跌成一堆,半晌都挣脱不起来。

许函鼎嚎得更大声了,活像一头驴被拉进屠宰场,立刻就有人要扒他的皮一样。

许兴邦吓得猛地弹起,整个人一骨碌滚到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额头还撞上了床头柜,当即隆起一个红肿大包。

“吵什么呢?李娇娇你个败家娘们会不会带孩子?”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捂住脑袋往外走。

“许晓芊!死哪儿去了?赶紧下来帮忙看着你弟!”

回应他的,却只有楼梯拐角处,阴暗角落里蓦然响起的一记古怪笑声。

“嘻嘻。”

听着像是个陌生小女孩的声音,许兴邦一下子汗毛直竖:“什么玩意儿?谁啊!谁躲在那儿?”

他扯着嗓子大喊,试图给自己壮胆,可惜尾音已经忍不住开始发抖了。两条腿也跟着抖,就这么几级楼梯,都只能战战兢兢抓住扶手往下挪:“老,老婆!晓芊!你们在哪儿,快来救……”

前方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嘻嘻,是我们呀——”

“是我们回来啦——”

“爸——爸——”

两双血淋淋的小手从黑暗中探出来,死死扒住了他的脸。

与此同时,李娇娇坐在行李堆里,抱着发狂大叫的许函鼎,同样抖成了筛子。

大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怎么也打不开。电灯一直“兹拉兹拉”闪烁着,忽亮忽灭,楼上还突然传来了她丈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鬼啊——”

李娇娇也吓得尖叫起来,哆嗦着抱紧了儿子,手上却蓦地一阵剧痛。

她低头一看,拼命护在怀里的命根子,这时候正恶狠狠咬住她左手尾指,用力到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

“鼎鼎,快松开,是妈妈呀!”李娇娇痛得眼泪直掉,还是跟往常被儿子撕打一样,不忍心去掰他的嘴,只能小声哄着许函鼎别再折磨自己。

耳边却又倏地吹过一股寒气。

“他说有鬼,是在……说我吗?”

李娇娇不敢转头,连话都说不出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

而原本还一脸狰狞恨不能将亲妈手指头咬下来的许函鼎,忽然睁大了眼睛,缓缓松开嘴——并且越张越大,几乎将嘴皮子抻到了极致,眼珠子也瞪得快要脱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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