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感对于安第斯来说并不算少见,甚至可以说,他那噩梦般的童年,便是在这种负面情绪中浸泡着度过,刻骨铭心。
就像这次,只因为那犹豫的几秒,就让他与伊诺森擦肩而过。这本不该激起他多么强烈的精神波动,毕竟按月亮女神那诡异的态度,不可能见死不救,伊诺森即使留在梦境之中,也大概不会遇到难以解决的危险。
然而安第斯却莫名地,感到愤怒。
这种情绪来势汹汹,毫无缘由,无法自控,却是他无比熟悉的日常。
只要情绪波动过大,就会失控——而失控,则需要压抑。
安第斯并不意外,和往常一样,勉强按下女巫帽檐,挡住自己那微微扭曲的神色。他的双手指甲不知何时变得漆黑锐利,就像书籍里记载的真正女巫。帽檐的阴影下,灰色的双眸染上猩红色,脸颊上浮现蛇鳞,衣袍下的血肉诡异地扭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
浑身冰冷亵渎,仅有胸膛中的心脏滚烫灼烧。
那是愤怒吗?……是【暴怒】。
无法压抑,如影随形——
“咳!”
只是一瞬间,安第斯就将这种情绪强行压抑,心中的灼热和喉头的血腥一同吞下,从灵魂深处传来撕裂的隐痛。
但他来不及顾及自己,先猛地回头警戒:
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他身后!
那是个栗色短发的少女,漂浮在空中,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花纹的白裙,声音虚无缥缈,小心翼翼:“那个,你没事吧?……”
她话吐了一半,就看到安第斯帽子下的红眼睛,瞳孔微缩,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于是安第斯得以看清对方赤/裸的双脚虚幻,大概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人类。
就像是那双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流光溢彩,千变万化,无法用某种颜色来精准形容,甚至看不清瞳孔形状,如隔云雾,却美丽飘渺,就如梦幻,世界蕴含其中。
如果在平日,大概会是能让人失神的眼睛。然而安第斯却并不属于此类。
心口的疼痛依旧作祟,他却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拉下脸,先发制人,阴影下的红眸阴冷,如毒蛇窥视:“你是谁?”
一向给人以老好人形象的安第斯,很少有这样锐利可怕的语气。这位少女只能说实在不走运,尤其是,她看起来胆子也相当小:“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发现你是月亮的信徒,想着说不定会有话问我,所以……”
安第斯顿了顿。
他皱起眉,冷冷地审视着眼前少女:“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语气威胁。
少女吓得退的更远,回答慌乱又结巴:“我是,我是埃洛伊!是……”
她犹豫了一下,又迫于安第斯的压力,最终下定决心,双手在胸前交握,十指如虚幻雾气,畅通无阻地彼此穿过。
“……最后一位‘梦境行者’。”
安第斯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已经很久远了,皱了皱眉:“梦境之主的眷属?”
埃洛伊忙不迭地承认:“对!你是月亮女神的眷属吧?我听吾神曾经提到过,月亮是盟友……那个,你还好吧?我看你脚上有伤口,是遇到什么了吗……呜!”
毫无预警,安第斯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从虚幻的肢体中直接穿过,如云如雾,毫无触感。
仿佛确定了什么,他收回手,并没有半点自己做了冒犯行为的愧疚:“既然你在这里,那就说明,这里是梦境,对么?”
梦境行者,是梦境之主眷属的总称。
而之所以称为这个名字,便是因为,他们受梦的神明眷顾,掌握行走梦境的力量,也因此,永远只能存在于梦境之中。
与他们的神不同,梦境行者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实体,祈祷时十指交叉穿过,是他们的特征。之前埃洛伊的行为,让安第斯确认了她的身份,于是现在,也终于能松口气:
他没有把伊诺森一个人丢在梦境里。
虽然和这位光明法师认识的时间不算长,相处也多有防备试探,但无论如何,轻易抛下同伴,可不是正确的事情。
埃洛伊瑟缩一下,表达了肯定:“是的……这里是诺姆镇一切梦境的开始,所以我能在这里出现……”
“我的同伴,在哪里?”安第斯紧接着问。
埃洛伊战战兢兢地回答:“在梦境的另一侧,没有危险。抱歉,因为我才醒来不久,为了处理钟塔力量的泄露,又耗尽了力量,所以不能将他带过来……”
眼前人并不可信,安第斯并没有放松警惕,转而询问话语中的关键信息:“钟塔力量泄露?”
埃洛伊迟疑了下。
她的眸子黯淡了点,犹豫地看一眼一旁敲钟人的尸体,最终还是开口道:“你是月亮的拥趸,应该知道三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吧。”
这种要说故事的语气。
为了速战速决,安第斯即使并不清楚,也点了头。
埃洛伊就接着说:“那场战争后,吾神陨落,在这之前,祂遵守约定,将地底的力量封印在钟塔下。”
地底的力量?……安第斯思考,就听埃洛伊继续道:“神明陨落,梦境行者们失去力量,纷纷陷入最后的永恒沉睡,回到自己的梦境中永不醒来。而我,是最后的那位,因为被赋予了守护钟塔的使命,所以如今才能借助吾神留下的力量,再度醒来。”
“但封印泄露后,从沉睡中醒来的我力量几乎不剩多少,根本做不到修复。眼看地底就要渗透到地面,我一时无法,只能强行入侵敲钟人的梦境,让他敲响铜钟,拉整个诺姆镇的镇民进入梦境,获得保护……”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被钟塔吸走了生命……抱歉,我让他成为了英雄,却没能救下他。”
“你将他们拉入梦境,是为了救他们?”安第斯皱起了眉。
埃洛伊点了点头:“我是梦境行者,我最后还能完全掌控的,便是梦境……等等,你要做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安第斯本来褪了色的灰眸瞬间又变得绯红,危险地眯起,甚至从怀中抽出还沾着血的匕首,朝她走来。
这位梦境行者顿时吓得往后缩:“你你你要干什么!我没有说谎,在我的编织下,梦境是绝对安全的,等到我找到修好钟塔的方法,他们就会自己醒来!”
显露出蛇瞳的男巫面无表情:“你说谎。”
“沉睡在梦境中的人,会陷入自己的噩梦中,逐渐流失生命力。而如果有外来者闯入,那些镇民便会被当成噩梦中的怪物,结局毫无疑问是猎杀。”
埃洛伊愣了愣,她茫然的说:“什么噩梦?我编制的梦境明明是花丛……不对,你等下!这不对!”
此时,那泛着光明魔法光泽的匕首已经抵上她的颈脖,本应穿过虚幻的刃尖却在皮肤上割开了一道淡淡痕迹,逸散出些许黑气,不见鲜血。
埃洛伊的神色一瞬间凝滞,脸色苍白,而安第斯也停了下来,顿了顿,将匕首重新收回怀中,面无表情,语气冷冷:“是的,想必你也发现了。”
“梦境行者沉睡后,是无法醒来的。”
这是真理。
男巫审视地看着她脖子上的浅浅割痕。那里被光明附魔伤害,边缘焦黑,溢出些许亵渎气息,无疑是梦境行者不应该有的特质。
“——你被污染了。”
此刻的埃洛伊,也算是光明魔法认为的“邪恶”对象。
白裙的少女愣愣地,摸上自己的脖子。
她怔然地,垂下眼,睫毛扇动,神色黯然,呢喃自语:“这样啊……原来,我存续到现在,不是吾神,而是因为这个吗……”
安第斯没有理会她的黯然神伤,而是冷静地说:“我们在现实中的钟塔上,并没有感受到‘地底’的气息。和你所说的‘泄露’并不符合。”
埃洛伊愕然地抬头看他:“怎么可能?!可是,可是我明明感受到……”
“不对,”一瞬间的,埃洛伊的表情变得空白,“我是怎么感受到的……”
“我——”
——我醒来了,即将破土而出。从塔尖,生长到整个城镇。
以地底为根系,高塔为躯干,美梦在地面枝繁叶茂……就像是——
种子发芽。
“铛——”
背后的铜钟突兀地响起,震耳发聩,梦境行者如梦初醒。
——刹那间,铜钟震动,杀人的音波化作催人入眠的利刃,朝安第斯袭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