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还没落下，就被伊诺森直接抓着手腕，挡了下来。

这让这位古板的女士愈发愤怒：“你！你真是翻了天了，当初就应该让主教把你逐出教堂！”

“现在再逐倒也不迟，不是么？”伊诺森道，神色冷淡，“在发现你们迂腐到禁止窥秘魔法时，我就该知道，整个柯雷托大教堂都烂透了。固步自封，沾沾自喜，如今更是颠倒黑白，不想着抓女巫，反倒要乱扣帽子——简直有辱光明神大人的教诲！”

“你这个亵渎者，哪来的脸和我提光明神！”老修女怒不可遏，

“伊诺森！”一旁的人群中，一个修女站了出来，“不要以为你是光明神救下的，就能代表神的旨意了！”

有人立刻搭腔：“对，我们忍你很久了！”

“不过就是天赋好些么，也不过是个仲裁者，成天一副傲慢的样子……”

“乡下来的土鳖，自以为高贵，真是笑死人了！”

“不好好学光明魔法，反倒去学占卜窥秘，还成天说要抓女巫，简直是亵渎……”

“谁知道他原来的那个村子是不是被他害死的呢……”

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愈演愈烈，震耳欲聋，最终合成一句话不断重复，就如魔咒：

“滚出去，滚出去！”

安第斯站在局外，看到了无数种恶念。

【傲慢】、【嫉妒】、【贪婪】、【懒惰】……最光明的角落藏污纳垢，将所有恶意集中于异类之身。

而漩涡中心的伊诺森眉眼冷淡，不为所动，仿佛习惯、又仿佛麻木一般，嘲讽地勾起嘴角：“呵呵，那便如你们所愿——”

“不劳你们亲自动手，三天之后，我会自己离开。”

“我依然是光明神的信徒——但是不再属于柯雷托教堂。”

年轻的神甫说着，松开握着老修女的手，转身离开，气流掀起他洁白的衣角。而原地留下的人们面面相觑，愤愤不平，各怀心思地四散而去，就如无数滴墨水融进大海。

安第斯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对伊诺森的污蔑将会被彻底“证实”，他会被绑上火刑架，逃脱，彻底离开柯雷托教堂的掌控。然后，他会在蹲守女巫无果的情况下，刊登委托，寻找地下侦探引蛇出洞，于是和安第斯相逢。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场景……安第斯正这样想着，就见眼前场景转换，瞳孔微缩。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夜色、是明亮的篝火，还有绑在十字架上的白衣人。

十字架上，年轻神甫的表情依旧冷淡，脚下的木柴堆积，火焰跃动，眸色被烟尘掩盖，辨不清晰。广场中，围绕篝火，站着一圈的神甫修女，而他们之外，是一圈又一圈的城民。

窃窃私语，嘲笑谩骂，都随着火焰燃烧和风声，灌入少年的耳中。

站在神甫修女最中央的，是柯雷托大教堂的主教。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气质温和，两鬓雪白，和送伊诺森来此地的那个老人那样相像，却又讽刺的截然不同。他往前走一步：

“伊诺森·凡卡，你可认罪。”

伊诺森不回答他。

毕竟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欲加之罪，有什么辩解的必要呢？

主教等了一会儿，倒也不介意他的沉默，于是只是叹口气：“凡卡，你勾结女巫，亵渎神明，修习秘术，残害同伴……光明神在上，今日，我以主教艾姆林·柯雷托的名义，将你肃清。”

一旁的两个修女在他话音落下时，抱着柴火向伊诺森走去。而伊诺森也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笑了一声：

“主教，你为何不向光明神祷告呢？”（注1）

主教咳了一声：“……审判异端、净化邪恶，是绝对正义之事，无需打扰神。”

“你不敢吗？”伊诺森笑得更深了，那张年轻的脸在火光中微微失真，仿佛有些脆弱。然而，那一瞬间，站在局外的安第斯却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是一种怜悯。

年轻的神甫被绑在十字架上处以火刑，看向主教的表情却是怜悯。这样轻蔑、冷漠又怜悯而感慨地注视着强权者，注视着他背后愚昧的修士修女，和麻木的人群。

安第斯也被他平等地注视到，一时间微微怔愣。

……这孩子，是【傲慢】啊。

他心想。

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他听到伊诺森低声说：

“——既然这样，那我替你祈祷吧。”

十字架上，少年低声喃念。

“伟大而崇高的光明之神，

正义的化身，

秩序的双眼，

庇护世人的福音，

加诸罪人的枷锁与铁链……”

熟稔于心，闭上双眸。

“——我祈求您的注视。”

主教的表情凝固了。

“——祈求您的垂怜。”

一旁的修士修女惊愕后退。

“祈求您给予我正当的审判——”

看热闹的城民哗然一片。

“……宣告我无罪，许我离开！”

——话音落下，言出法随。

十字架上，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没人反应过来之时，刑场狂风大作，太阳凝聚于苛刑的火焰之上，下一刻，罪人便不见踪影。

群众顿时一阵骚动，抱着柴火的修女也瘫软地跪坐在地，冷汗涔涔。

受刑者在众目睽睽下向神祷告，请求神宣告他的无罪，然后离奇消失——

主教举起权杖，跺了跺地，一切喧嚣顿时停止，一双双眼睛望向了他。

这位老人沉稳地说：

“罪人伊诺森·凡卡，妄呼神明，欺瞒群众，将自己的畏罪逃脱粉饰为无罪宣告，如此不忠不义，是光明的敌人！”

“希里安，”他大手一挥，呼唤自己的左膀右臂，“发布通缉令——捉拿叛道者、渎神者伊诺森，悬赏三十万银币，生死不论！”

现场沉默了一下，然后如梦初醒般的，众人振臂高呼，义愤填膺，夸耀主教决断英明，赞颂神明公平正义，咒骂该死的异端欺瞒光明，让他们一瞬间对权威产生了动摇。

而在一众仰头踮脚的人群中，安第斯却悄悄低下头，化作银环蛇，离开了喧嚷。

他循着气息，来到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在昏暗潮湿的固有色中，对上一双碧绿的眼睛。

最后一次穿白袍的神甫正坐在墙角，处理着脚上的烧伤，察觉到他的靠近，警觉地抬眸，扶着墙站起身来。

他本来扎在脑后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衣角也被火焰熏得焦黑。脱去了鞋袜的赤/裸双足，带着些许烧伤痕迹，虚虚踩在巷中的石板上，沾染些许泥土，一黑一白的对比色，反倒让人产生亵渎圣洁的联想。

在梦境中，安第斯和伊诺森第一次正式意义上的见面了。

男巫尚且还没说话，就听神甫先发制人：“你看到了那场火刑，对么？”

安第斯挑了挑眉。

他并不惊讶伊诺森能猜测到这点，毕竟这里能听到广场上的热闹，距离那十字架也不过五分钟路程。然而伊诺森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了愣：“毕竟我也看到你了。”

“……嗯？”

“眼神。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伊诺森似乎是懒得处理伤口了，又重新坐下来，穿上了鞋袜，再踩到地上时疼得表情凝固了一下，“嘶……一样的，对这样的教堂、这样的‘光明’失望。”

安第斯摆出一些无辜的好奇：“为什么这样说？”

伊诺森看他一眼：“你的愤怒那样强烈，不是很好辨认吗？”

于是安第斯就愣了愣。

“……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伊诺森撕下自己被烧黑的衣角，缠成布条，将自己披散的黑发扎上：“如果是别人，也许真的察觉不出来。但我虽然不懂人心人性，却有对悲伤最原初的直觉。”

“怎么了，摆出这副表情，没有人和你说过类似的话吗？”

“……”

安第斯被他弄得有些语塞。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这种语气可不太礼貌。”

伊诺森便也收了那副有些刻薄的怜悯表情：“好吧，我道歉。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有事找我吧。”

“……对，”安第斯叹了口气，直入正题，“伊诺森，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做梦吗？”

伊诺森愣了愣。

“梦？”他有点茫然地复读一句，忽地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碧绿的眼眸中浮现痛苦，在混沌和清晰间来回挣扎。

安第斯正要提醒，却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电光火石间，他朝前一扑，将恍惚的伊诺森拉进自己怀里，躲开袭来的藤蔓！

“轰隆！”

那足足有一人宽的树藤，不知何时从巷口伸进，直接击碎了伊诺森之前倚靠的那面墙。它的表面枯绿，生着不规则的凸起肉瘤，边缘血红的树叶间，生着黑色的眼球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甜腻气味，令人目眩神迷。

和安第斯推测的一样，在伊诺森意识到的瞬间，这个梦境的间隙便被打开，巨树得以趁虚而入，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如今已经被树藤杀死。

眼见树藤攻击伊诺森不成，迅速抬起，又要袭来，安第斯当机立断，直接将伊诺森打横抱起，一跃后退，转头就跑！

脚被烫伤的神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公主抱着拉入逃亡之旅，眼睛瞪大。太阳穴的疼痛还在搅动他的脑海，让他只能僵在安第斯怀里，思绪乱七八糟。

不过，在树藤再一次破开墙面，瓦砾和砖块扑面而来时，他还是强忍着不适，攀着安第斯肩头往后看，握起法杖：

“【光明庇护】！”

咒语落下，巨大的光盾展开，挡住了那些砸来的砖块。念完这个，伊诺森气都没换，又吟唱道：“【我祈求正义的仲裁】！”

刹那间，光箭从天而降，落在树藤上，就如雨滴般扩散，形成白色的水痕。在对抗老鼠女巫卡琳儿时的长钉，如今沦落为柔弱的雨点，可想而知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好在，光明魔法似乎对巨树有着克制关系，即使表面仅是擦伤，树藤也迟缓了些许，那些肉瘤也开始宛若疼痛地抽搐起来。

树藤被控制，安第斯也得以喘息，抱着伊诺森落到一座房屋的顶部，将人放下，唤出长弓。

无需多言，伊诺森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站定后立刻往前一步，挡在安第斯身前，握紧法杖高声吟唱：“【存续之守】！”

言出法随，他的脚下出现繁杂的金色法阵，不断旋转、扩充，四周立起无数道淡金色的屏障，守卫着阵法中的人。而那边，树藤在抽搐后，肉瘤中又长出无数新芽，绽开漆黑的花朵，腐烂的甜香浓郁醉人，上面的眼球滴溜溜转动，直直地朝着他们袭来！

“哗啦——”

屏障被一道一道击碎，树藤越来越近，伊诺森举着法杖咬牙坚持，手臂颤抖，这时，他听到背后破空声传来，一道燃烧的箭矢与他擦肩而过，轰的一声射中了那靠近的树藤尖端！

“轰！”

树藤被击中，瞬间喷出莹绿色和鲜红夹杂的汁液，夹杂着眼球碎片和花瓣，粘腻恶心。它在惯性下往后倒，那箭矢上的火焰就瞬间蔓延开，一些恐怖的细碎尖叫传来，在脑海中翻江倒海，安第斯不敢犹豫，立刻又拉弓补了一箭。

这一击射中的是树藤的中间部分，威力更大，绚烂的火光直接将枯绿的藤身炸出了一个空洞，汁液飞溅，尖叫刺耳。与此同时，伊诺森的吟唱也如期而至，魔力凝聚成纯粹的光束，轰的一声击入树藤被炸开的缺口中，激起扬尘。

两厢夹击，最终这根树藤再起不能，倒塌在地。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庆祝胜利，却见另一边的天空突然破开几个大洞，又有无数根树藤从中伸出，朝着他们涌来！

“什么东西！”

伊诺森终于是忍不住骂了，声音颤抖。即使是四阶光明法师，也抵不住长时间高强度释放魔法。更何况对付一根树藤已经很是吃力，一口气对付这么多，不死都难。

几乎是绝境了，然而安第斯却没什么凝重情绪，只是微微皱眉，转头对伊诺森说：

“所以，你醒来了吗？”

伊诺森愣了愣。

他顿了一下：“……该怎么做。”

那就是意识到现在是梦，却还没恢复记忆了。

安第斯在说话间，已经拉弓，射落了最近的那根树藤：“这是个比较抽象的概念……伊诺森，还记得我们去贵族家的窗户底下，围观他们偷情的事情吗？”

伊诺森：……？

注1：之前便写到，在这个世界的设定中，诵念神的名字就会被知晓，但要是没有仪式和祭祀，很难得到回应，全凭运气，毕竟神明一般日理万机没时间搭理。

但很明显，咱们伊诺森和安第斯都不属于此类，都是有求必应的得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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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女神：家人们谁懂啊，我家有个妈宝男！

光明神：（心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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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