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城废弃区。
寒意透过残破的窗棂和墙壁缝隙钻入,让本就萧索的废弃房屋更添几分凄凉。当伊诺森将那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交给凯勒夫人时,对方那浑浊的眼睛中终于显现出一点光亮,在长久的沉默和叹息后,她对伊诺森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今的北国,人的命就如尘埃一样低贱。感谢您伸出援手。”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对视一眼,也向伊诺森深深鞠躬:“谢谢您救了我们!”
这样郑重的场景,让脸皮薄的伊诺森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略有些别扭地道:“举手之劳...”
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猛地转头,看向院子门口的方向。那里正从远方传来脚步声,层层叠叠、愈来愈近,似伴随着铁器拖拽。
当伊诺森眉头紧皱地将几人护在身后时,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暴力破开。那是五六个身着皮甲、手持兵刃的守卫。他们在踏入门槛时,举起手中的火把,呼的一声升腾,让整个笼罩在夜色中的院落都亮如炉中。
“城主有令,诛杀奸细。闲人避让!”
为首者脸上带着刀疤的痕迹,神情在火光下微微扭曲。
伊诺森惊觉自己居然没有及时发现这行人的靠近。然而,从对方身上的气息来判断,并非什么高阶者,自然不可能逃过一位十阶光明法师的警觉。
那么——他看向对方手中那熊熊燃烧的火把,以及背后遥远的、耸立的中心熔炉。那钢铁巨兽,即使在这众人都陷入狂欢的夜色中,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吞吐着燃料,为整个炉城带来温暖和热意。
那熔炉,就像一轮永不落下的太阳,或一炉代表存续的火。当这火光照映到祂的子民身上时,给予的不只是温暖和勇气,更驱散了他们身上属于冰雪魔法的寒冷,让他们得以毫无顾虑地为存续而战。
——这便是“炉火”对守卫的增幅?难怪之前索恩能发现他们的躲藏,原来是在炉火辐射范围内,守卫的位阶会比实际更高....
这样的思索还未持续,伊诺森就见为首的那个刀疤脸守卫将火把递给身边人,抽出了剑。他有着北国人固有的高大体格,对几人俯视时带着天然的压迫性:“外国面孔...你是谁?”
伊诺森回过神,不卑不亢:“你们又是谁?”
“城主护卫队。”对方显然不想多想,举剑时语气带着杀意:“让开,清理门户!”
伊诺森瞥了一眼身后的三人。凯勒夫人的面色苍白,而两个孩子则吓得缩在一团瑟瑟发抖,身上褴褛的衣衫未曾沾染那遥远炉火的一丝温度。
他心中有些犹豫。作为光明帝国的一员,他的确不该插手北国的内政;然而作为光明神的使者,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两个无辜的孩子遭遇不幸。
因此,他收回目光,道:“一个老人,两个孩子,谁是你们所说的奸细?”
刀疤脸守卫冷笑一声。他的剑上开始凝聚冰霜,就如威胁,就连话语也一字一顿:“‘艾尔莎·凯勒’...天气的走狗。本该在七年前就被诛杀。”
“如今她还站在这里,便是存护的敌人。而你——也要站在她身前吗?”
伊诺森眉头紧皱:“我无意插手你们的恩怨,但这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们的父母是守卫——”
“那不重要!让开,否则——”刀疤脸守卫打断了他的话,剑上的冰霜凝为实质,却化作某种几乎要灼伤人的极致寒意,与背后的遥远熔炉相互映照。
感受到危险,伊诺森下意识地唤出圣咒书。然而这一举动彻底激化了矛盾,守卫立刻认定他为敌人,瞬间就持剑砍来——
“当!”
布满冰霜的长剑砍在光明魔法的护盾之上,沉重的力度发出沉闷的巨响。光盾剧烈震颤,荡开一圈圈涟漪,伊诺森却顾不得其他,立刻再次吟唱,在另一个方向竖起光盾,挡住另外几个守卫向凯勒几人的攻击!
那些身着软甲的士兵不再举着火把,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身上骤然腾起的、一层淡淡的、带着冰雪寒意的光。那是极寒的温度,仅仅是触碰就会让人冻伤。然而存护的炉火给予他们流淌在身躯中的热意,让他们无惧冰霜。
“啧!”伊诺森暗骂一声麻烦。他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蛮横且反应激烈。
解释已无可能,他瞬间做出决断。
“【我祈求正义的仲裁】!”
数道光箭自天而降,钉入冲在最前几人的手腕和膝盖,意在使其失去行动能力。然而,这驱除邪恶的魔法却只烧穿了守卫们的皮甲,裸露出的皮肤上只有几道不深的红痕,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而他的这举动,也让守卫更为愤怒,甚至变得仇恨。
“光明教徒...”
意识到伊诺森的身份,刀疤脸守卫的表情愈发扭曲:“七年前,你们也是这样,带来了北国的饥/荒和战乱——如今,炉城绝不会重蹈覆辙!”
什么?伊诺森还没来得及思索这话语中的含义,更猛烈的攻击便来袭。
光盾在雨点般的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开始蔓延。凯勒夫人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安慰已经开始惊恐啜泣的芙兰卡,而伊诺森绿眸中闪过一丝焦急。
他并非不能全力出手,击溃这些守卫,但那样很可能会造成伤亡,彻底激化矛盾,也违背了他不欲卷入此地纷争的本意。但,总缩在乌龟壳中,也总有魔力耗尽之时。
该怎么做?就在光盾即将破碎之际——
“住手!”
一声饱含惊怒的暴喝如惊雷般炸响。下一秒,一把沾染冰雪气息的剑从远处飞来,径直扫开光盾旁正在攻击的一群守卫。
索恩·维斯林的身影冲入院落,同一时间,伊诺森感到肩膀被人搭上,回头看,正是面色冰冷、双眸猩红的安第斯。
“还好吗?”安第斯问。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显得不那么冰冷。
伊诺森摇摇头。而另一侧,索恩的剑锵的一声回到他的手中,嗡鸣着直指自己的同僚:
“你们在做什么!我命令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守卫们的动作应声而停。
几个被索恩的剑扫落在地的守卫艰难地爬了起来,他们身上属于炉火的增幅不断在消退。然而,刀疤脸守卫看到索恩,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却是某种愤怒、甚至是敌视:
“索恩大人。我们奉城主大人之令,前来捉拿天气的奸细,艾尔莎·凯勒。”
“奸细?”索恩怒不可遏,“谁说她是奸细?”
军团长的声音掷地有声,然而刀疤脸守卫却并不让步:“这是城主大人的判断、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判断。索恩大人——这个女人是泽菲罗斯的母亲,她七年前就该被处死!”
“只是因为这个?可笑,她什么都没做,甚至只是个病痛缠身的老人,就因为立场,就合该去死吗?”
“没错。索恩大人,这是为了炉城、为了存续。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您将她藏在了这里,城主大人已经无比震怒,您需要做出正确的判断!”
“正确的判断?因立场屠戮无辜的弱者,便是你们所认为的正确吗?这是不道义的!”
“但——”
刀疤脸想说什么,但他没来得及说。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转向院门。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穿着朴素,头发花白,一双蓝眼睛浑浊不堪。
争论瞬间停止。却并非惊讶,而是某种忌惮。
安第斯往前走一步,挡住伊诺森,做保护姿态。伊诺森也捏紧了手中的圣咒书。索恩往后退了一步,刀疤脸则低下头,用拳头叩击胸口:
“城主大人。”
炉城的城主,竟是一个瘸了腿的、羸弱不堪的老头子。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城主的淡蓝色眼睛从院中所有人身上扫过,在安第斯和伊诺森身上短暂停留,最终看向索恩:“索恩。”
“......父亲大人。”索恩把头低下。
城主注视着他:“你说得对,这是不道义的。所以你把她藏了起来。”
凯勒夫人一直一言不发,然而索恩却忍不住抬起头,为自己辩解:“父亲。您知道的!凯勒叔叔在战死之前,唯一的请求就是让我们照顾好他的女儿和遗孀!”
“嗯。”
“他是炉城的英雄,他的心愿应该被满足。而且,就算七年前,泽菲罗斯选择了天气那一边,凯勒夫人也并没有参与....”
“索恩。”城主再次打断他。自索恩开始说话开始,似乎就一直被打断,仿佛没有人愿意完完整整地听他说。
或者说,他的话实在是太刺耳、太不合时宜,已经与炉城的存续、守卫的存续相背离了。
“——这些我都知道。”
“卑鄙、残忍、不道义。为立场屠戮无辜者,为存续抛弃弱小者,我都知道。”
“——但索恩,这是战争。”
“.......”
这个刚打了胜仗的将军,此刻在父亲面前,就如一个孩子般,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而他的身后,凯勒夫人也一言不发。她浑浊的眼睛甚至未曾看城主一眼,而是垂下头,低声安慰着被气氛吓得不断啜泣的两个孩子,仿佛对自己的立场、自己的下场漠不关心。或是早就知道结局。
窒息的沉默在院落中蔓延开。最终,城主手中的拐杖轻轻举起,又重重落下。他的声音瞬间变得威严无比:
“索恩·维斯林。”
“你身为炉城第一军团长,未来的城主继承人,包庇敌人、与奸细纠缠不清,此乃一罪;今日,伤害同僚、妨碍命令,罔顾炉城律法,此乃二罪。”
“作为炉城的城主,我宣布,革除你的职务,并将你从炉城驱逐。众生不可再踏入半步。”
“.......”
多戏剧性啊,打了胜仗的将军,在庆功会的夜晚被驱逐。
可又多顺理成章。
时间仿佛凝固了。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园内火把和风声响动。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索恩缓缓抬起了头。他的剑上早已凝不住冰霜,就连直视谁的勇气都失去,低头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他们呢?”
他是问的凯勒夫人和那两个孩子。
城主的语气冷漠:“艾尔莎·凯勒将在明日正午处以绞刑。至于这两个孩子,查明他们身上没有天气的诅咒后,会将他们同样驱逐出去。”
明明知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雪,离开就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此刻没有任何人不合时宜地开口质疑。下一瞬,安第斯感到城主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便是还算平和的审视:“另外,这两位先生,是从光明帝国而来的吗?”
这个语气...七年前的大/饥/荒,难道有光明帝国的手笔么?安第斯暗想,猩红的蛇瞳不卑不亢地对视回去:“是也不是。我们只是问路,无意卷入纷争。”
伊诺森也默默收起圣咒书。他努力不去看一旁的凯勒夫人三人。
城主轻轻点头,似乎是看出了二人实力非凡,并不想多生事端:“炉城乐意为二位指引方向。那么,接下来还请到城主府一叙——”
他的尾音被沉闷的号角打断。
“呜——!!!”
一声凄厉、悠长、穿透漫天风雪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骤然从炉城高高的瞭望塔上响起。
随着这号角声响彻,在场所有守卫全部变了神色,惊呼声在炉城每个角落响起:
“敌袭!是敌袭!”
“天气术士!飓风部落的旗帜,他们反攻过来了!”
“快!关城门!所有人上城墙,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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