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沉默。
薇拉这样邀请,地底无疑是极度危险的地方。可是,面对近在咫尺的真相,安第斯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格莉莎很有可能就被关押在地下。自踏入存护圣所,他没有捕捉到任何属于格莉莎的熟悉气息,但却被端上了属于鬣狗的血肉....
权衡只在瞬间。安第斯抬起那双冰冷的蛇瞳,看向薇拉:“带路。”
薇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她站起身,裙摆拂过地面,向着圣所深处走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回廊,温度明显下降,空气中那股甜腥气被一种更古老的、混合着泥土与冰雪的冰冷气息所取代。一道向下的、深邃的石阶出现在眼前,尽头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薇拉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下,安第斯紧随其后。阶梯两旁的石壁上开始出现冰霜,越往下越是厚实。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仿佛由万年寒冰与某种黑色金属熔铸而成的门。门上覆盖着厚厚的、隆起的冰雪。
这些冰雪自然形成了繁复的浮雕——左侧是一位身着厚重甲胄、持盾屹立的雄伟男子,右侧则是一位脸上绘着华丽图腾、举手召唤着风雪的女子。两位神明的手掌相抵,仿佛正在立下古老的誓言,共同守护着这扇门后的事物。
...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从门后隐隐透出。
薇拉站在门前,回头看向安第斯,笑容诡谲:“不想亲自打开看看吗?后面或许有你的老朋友哦。”
安第斯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真是无趣。”薇拉撇撇嘴,似乎有些失望。她伸出手,轻轻按在那冰霜浮雕之上。也没有见她如何用力,那扇沉重无比的大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刹那间,无数深绿色的藤蔓,如同触手般猛地从门缝中涌出,直扑向门口的两人!
——是地底巨树的气息!
然而,就在安第斯唤出火焰的瞬间,那些可怕的藤蔓在触及薇拉周身那层无形的气息时,猛地一颤,如同遇到了什么极端恐惧的事物,竟以更快的速度瑟瑟发抖地缩了回去,重新隐没于门后的黑暗之中。
接着,安第斯听到薇拉的一声轻笑。她对此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拂开了一片落叶般轻松,率先迈步,走入了那扇门后。
安第斯心中骇然。地底巨树的力量……竟然会对薇拉表现出畏惧?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踏入了门内。
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下洞窟。
洞壁并非岩石,而是不断蠕动的深绿色可怕组织。无数粗壮的、布满荆棘与扭曲人脸的藤蔓在洞窟中盘根错节,缓缓蠕动,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亵渎气息。
而在洞窟的最中央,是一个由这些诡异藤蔓缠绕形成的巨大囊体。那囊体如同心脏般剧烈地搏动着,表面血管虬结,每一次搏动,都引得整个洞窟微微震颤,恶臭难闻。
安第斯恍然。
也许是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薇拉站在那搏动的巨大心脏前,张开手臂,陶醉一般闭上眼睛,仿佛在拥抱这邪恶的造物。半晌,她转过身,看向神色古怪的安第斯,笑了笑:
“很壮观,不是吗?没错,这里便是地底巨树的封印所在,是属于[存护]和[天气]的那两枚种子的融合。”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带着回声:“北国的联合已有三百年。三百年前,地底巨树破土而出,带来席卷天地的灾难,让这片本就苦寒、人丁寥落的土地更是凋敝不堪,几乎化为死地。”
“最终,北国的两位神灵,存护和天气,决定不再彼此争斗。祂们握手言和,立下了那古老的盟约,约定携手共进,并在上面建立了这座誓言城作为见证。”
“而在地下,”薇拉的目光投向那搏动的巨树心脏,“他们一同将归属于自己的两颗种子封印在了这里,存护圣所的地底。只因天气的力量游离不定,而存护最为坚固安稳。”
“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薇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许咏叹调,就如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两颗种子,需要的力量超乎想象。于是,存护之神和天气之神……做了一个决定。”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安第斯,一字一句地说道:“祂们将自己残存的人性,剥离了出来,共同投入了这扇门后,化为了封印的一部分。”
“人性?”安第斯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在此刻此地显得如此突兀。
“是啊,人性。”薇拉微笑。她在这阴暗的洞窟内负手踱步。
“人向神祈求魔法,回应祈求、赐予力量的是神的神性;而人向神祈求魔法之外的事物,回应的,便是神的人性。那是祂们与生灵万物最后的联系。”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嘲弄:“失去人性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从此彻底沦为权柄的傀儡而已。祂们不再被称作有意识的个体了,而是两个能回应祈祷的武器。换句话说——”
“早在三百年前,为了北国,这两位争执了千万年的神灵,就已经通过这种和解般的牺牲,‘死’去了。”
安第斯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真正的神明意志早已沉寂,回应信徒的,只是权柄本能驱动的空壳?
他的思绪被薇拉打断。她望着那跳动的心脏,继续说道:“可这两位伟大的神明有没有想过呢?三百年后,祂们的信徒会撕毁祂们付出生命的盟约,彼此攻讦,掀起战乱。灾难再一次在北国发生,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上演。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吗?安第斯只感到悲哀。
但即使内心有所感触,他依然没有忘记最关键的问题。视线快速扫过整个洞窟,依旧没有发现格莉莎的踪迹,于是他转向薇拉,问出了那个核心问题:
“所以,这些和你达到十三阶的罪孽,又有什么关系?”
薇拉听了,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响彻整个洞窟,引得那些藤蔓都随之颤抖。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用那双闪烁着疯狂与愉悦光芒的眼睛看着安第斯,反问道:“这还不明显吗,我亲爱的同伴?”
“既然你知道,晋升十二阶的罪孽,是制造一场席卷一个国家的灾难。那么十三阶的罪孽,想必也很好理解了,不是吗?”
她张开手臂,仿佛要将整个地底巢穴,乃至整个北国都拥抱入怀。
“那当然是一场……席卷天地的罪了。”她的声音变得空灵而恐怖,仿佛带着某种神谕般的腔调,“就像是文明诞生之际,月亮女神创造了黑夜,于是无数生灵死于寒冷和恐慌,那是她的‘罪’,也是她的‘权柄’。”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安第斯身上,笑容变得无比妖异。
“而我的罪……”
她缓缓地,抬手指向那扇他们刚刚进入的、封印着两位神明人性的巨门,然后又指向眼前这颗搏动着的、地底巨树的心脏。
“——就是打开了地底的这扇门。”
......安第斯顿时毛骨悚然。
下一秒,薇拉的笑声在空旷的地底洞窟中回荡。她欣赏着安第斯脸上难以掩饰的惊骇,仿佛那是无上的美味,一边心情极好地解释道:
“七年前,被安西尔那个废物追得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真是奇耻大辱。”
薇拉的声音陡然转冷,血红的眸子里翻涌着怨毒:“所以啊,躲在这冰天雪地的北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怎么才能更进一步,怎么才能把那份耻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踱步到那搏动的巨树心脏前,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蠕动的、布满血管的囊体表面,语气变得狂热而兴奋:“很快,我就发现了这圣所地下的秘密。然后,一个绝妙的想法就诞生了——”
她忽地转过头,看向安第斯,笑容诡谲:“还记得诺姆镇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安第斯心中猛地一沉。诺姆镇的离奇沉睡,梦境之主封印的松动,地底巨树化身的出现……无数线索瞬间串联。
“你以为我当时是特意去找伊诺森那个小祭品的?”薇拉的声音和他的想法重叠,化作轻蔑的嗤笑:“顺手罢了。我真正的目的,就是去松动诺姆镇下方,属于‘梦境之主’的那一处封印!”
安第斯猛然意识到什么。
为什么地底巨树最近封印频频松动?
不管是隐者迷宫的失控、还是秩序之城的陷落、梅图斯老国王的疯狂、甚至乌兰诺亚反抗军得到的地底力量……这一切异变都是最近发生,充满了突兀,他们原本以为只是随着时间变化,封印效力减弱,可如今薇拉的这番话语,表明了其背后竟有人为推动的因果!
而薇拉还在继续说着。
“毕竟,”她歪着头,笑容天真又残忍,“身为阴影中的女巫,黑暗就是我的舞台。只是封印而已,破坏或松动,并非难事。你应该知道吧,我亲爱的同伴?”
安第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原来他们所经历的一系列灾难,背后竟都有这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然而薇拉却并不满足:“只可惜,北国的这处封印,有那两位神明留下的人性作为基石,实在太讨厌、太稳固了。我花了这么多心思,也没取得什么进展……所以啊,十三阶的力量,只晋升了一大半,还差最后一点没能圆满。”
安第斯内心一沉。他看向薇拉,沉声问:“月亮女神.....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吗?”
那位神明为何始终沉默?安第斯想起月亮女神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明明是希望他解决地底巨树的污染不是么?可是,为何祂却对自己信徒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
...难道他一直在被欺骗么?
——然而,提及月亮女神,薇拉脸上那疯狂的笑意瞬间冷却了。
她忽地停止了话语,转头看向安第斯,仔细地上下打量,那阴毒的视线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在安第斯被她看得浑身不适时,薇拉又忽地发出一串冷笑:“呵呵…呵呵呵……你问我这个?”
“真可笑,你我同样是丧家之犬,为何要彼此嘲讽呢。”
什么意思?安第斯愣了愣。
然而薇拉却并未察觉他的情绪,只是一步步逼近,血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嫉恨和某种同病相怜的疯狂:“看看你身上,上次见面时那种独特的、来自女神的眷顾气息,已经尽数消失了。看来你和我一样,也被祂厌弃了呢!既然如此,你还假惺惺地询问我做什么呢?”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冰冷的手指猛地掐住安第斯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神经质的低语贴着他的耳廓响起: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还会变得更强,更强!强到足以撕开这天幕,让月亮遍洒人间!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祂会看到我的!祂的目光一定会再次落在我身上!”
安第斯感受着下颌传来的剧痛,心中充满了匪夷所思。薇拉如此疯狂地提升力量,制造无数惨剧,最终目的……竟然只是为了获得月亮女神的认同和注视?
这简直……扭曲到了极致。
“......你是【色/欲】?”
他忽地问。
而薇拉不回答。就如默认。
——【色/欲】。这种极端扭曲的、渴望被神明注视的执念,原来是【色/欲】之罪的一种体现。
可薇拉却又明显不仅仅是【色/欲】。因为色/欲而滋生扭曲的爱恋,因为贪婪而渴求得不到的回应,因为傲慢而认为自己无疑配得上神的注视,因为暴怒而不计一切后果……
——这人简直就像是天生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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