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在三人面前,因触犯禁忌而死。
对方温热的血液似乎还留在安第斯的指尖,让男巫久久无法回神。即使女仆的尸体很快被其他仆人清理干净,他们也换了一套衣服,离开了会客室,安第斯依旧觉得,鼻尖萦绕着化不开的血腥。
其余二人,也显得相当沉默,显然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不光是因为对方死得太过轻易,更是由于,她最后的决然神情。
....指出神的过错,会比生命更重要吗?
安第斯忍不住想,如果秩序之神没疯,或是没被巨树污染,祂会听到这位信徒的声音吗?
.....毕竟祂曾经是那样一位被爱戴的神。
三人在沉默中,度过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格莉莎看不下去,打破那种窒息的氛围:“既然秩序之城是因为异变才导致如此反常,那我们如果想救下更多人的生命,也许只需要解决异变的源头。”
十诫令仅有三条空缺,距离这座城重启剩下的时间已不多。
安第斯于是便低声道:“也许,异变的原因,是地底巨树。”
他谨慎地在这之前加了一句“也许”,以免自己触犯说谎的诫令。
在伊诺森抬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安第斯将自己的所知和盘托出:“秩序之神在三百年前,曾经和地底巨树有所联系。随着巨树的复苏,祂很有可能被污染。也许,我们应该再去一趟中心教堂。”
然后,他顿了一下:“但就算有,我们如何解决污染,依旧是个未知的难题。想必你们也都发现了,我们的魔法和奇物都全部被封印,仅有身体素质还尚且保留。”
格莉莎便道:“那便由我去吧,我毕竟还是‘猎人’——”
她的话忽的止住,三人一齐看向一旁急匆匆走来的不速之客。之前会客室中发生的事,让他们把场地改为了花园中的小亭,视野良好,很轻易就能察觉到他人接近——特别是,这位吟游诗人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来者正是雷欧。不知为何,他一边大步走来,一边用手虚虚遮着眼睛,似乎是被太阳刺得难受。一站定,就开门见山:“我去了教堂一趟,得到了些消息。”
安第斯愣了愣。他站起身来:“你....”
“秩序之神,被什么东西污染了,”雷欧直接扔下最重磅的消息,“问题在于,祂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伊诺森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就见格莉莎忽然站起身来,抽出了腰间的刀,挡在他们面前。
女猎人的声音冷冷:“你是什么人?”
雷欧顿了顿。
他终于是放下手,露出那双明显不正常的眼睛。原本浪漫的紫眸,此刻幽深诡异,在眼底留下些许繁杂的银白色痕迹,隐隐勾勒出窥密之眼的形状。
安第斯愣了愣,觉得有些熟悉,就听格莉莎沉声道:“窥秘人。”
窥秘人,是秘密之神信徒的名讳。
隐于人群,借用神明之眼,阴影中偷窥,黑暗中蛰伏。他们的风评一直不佳,被认为是一群无礼卑劣的小人,而之前袭击引路人的那位紫眸寡妇,也无疑让安第斯对这个群体多了不少恶感。
但对这件事并不知晓的格莉莎,心态还算平和,只是依然警惕:
“——你是贤者之塔的人,还是学会的人?”
雷欧举起双手表示无害,期间被阳光刺得又要流下眼泪:“....贤者之塔。”
“智慧之国的人,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呃,为了追杀一个叛徒,所以跑来梅图斯了。唉,说起这个我就悲伤,实在太倒霉了,刚到附近,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拉进这里了....”
格莉莎打断他:“如何证明?”
雷欧顿了顿,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她:“....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说出这些话还没被拔掉舌头死掉,就说明没有说谎了啊!”
格莉莎可疑地顿了顿。她的表情带上不明显的尴尬,又想到什么,把刀收回了腰间。
——在秩序之城中,他们是无法互相欺骗、互相伤害的。
雷欧也得以顶着三人各种各样的目光,无奈地走进亭子,在他们对面坐下,捂着眼睛:“啊呀,你们知不知道为了看到这个秘密,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要不是我们窥秘人有秘密之神的护佑,早在我动用窥密魔法的瞬间,就已经化作一滩肉泥了....”
“你动用了窥密魔法?”安第斯问。
雷欧点点头,他放下手,终于让那些银白色的诡异纹路从眼底褪去:“可能由于‘窥密’的特殊性,我的能力并没有完全被封印。不过,这应该也同样属于这座城的禁忌之一,毕竟我从教堂门口出来的时候,看到布告那里多了一条诫令,‘不可使用魔法’....”
伊诺森忍不住惊愕:“你触犯了诫令?!”
雷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别提了....这是窥秘人的能力之一,在开启窥密之眼的情况下,总共有三次抵御死亡威胁的能力,当然,这种‘威胁’必须高于自身层次。哈哈,别提了,我已经用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再来一次后我就真得死了....”
“也就是说,现在十条诫令,只剩下两条的空缺?”格莉莎皱了皱眉。
雷欧点了点头:“不过,我也看到了重要线索。”
“一棵树,呃,这么形容可能有些奇怪。总之就是一棵树,在神座地下长了出来,钻进石头的缝隙,就像是白蚁一样——这个比喻好像也挺糟糕的,”吟游诗人绞尽脑汁,“总之,就是那种‘树’的力量污染了秩序之神,让祂的行事作风变得很....很那个啥,而且祂自己还一无所觉。”
“也就是说,我们要不就把那种污染除掉,要不就让神知道这个事实。但后者会不会引起什么反效果,比如彻底放弃治疗之类的,就不好说了....唉,要我说,有病还是要早治,梅图斯人就是有这点毛病,一点都不崇尚真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见众人表情古怪地离他远了点,不由得疑惑:“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安第斯顿了顿:“.....刚刚有人,因为不敬神而被审判了。”
雷欧:.....
雷欧干笑了两声,也退后一步:“呃,要不我还是把窥密之眼开着吧。不对,这样一来,开启的瞬间不还是会受到一次审判吗,那我就剩最后一条命了,似乎有点太亏了......”
他开始了头脑风暴。
这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安第斯沉默了。
格莉莎沉思一会儿:“光凭我们,要清除污染大概很困难,大概只有上报神明这一条路能走。这位,”她看向雷欧,忽然卡了下壳,“....你叫什么来着?”
“....雷欧啊!吟游诗人雷欧!”雷欧无能狂怒。
格莉莎从善如流地改口:“雷欧先生,你在教堂中通过窥密之眼,是否看到了那位神甫的状况?”
说到这个,雷欧忽地沉默了。
他表情放空:“....没看到。”
“——准确来说,是不敢看。”
他捂住眼睛:“可能是窥秘人的危机预感吧,总觉得看他一眼,我又要荣幸地失去一次生命,而且说不定连秘密之神都救不了我....”
“大概是因为,神甫本就是神的使者,而此地本就是神国,和神明又更近。我朝他窥秘,就相当于直视神明了....”
三人面面相觑。
“.....果然,所有线索都指向那座教堂啊。”安第斯叹了口气。
要破局就得去教堂,但去教堂又可能有生命危险,实在是一个未解死局。还没等他们犯愁出个结论,一旁就走来新的女仆,行礼后轻声细语:“少爷,几位贵客,晚宴已经在准备了,什么时候开始?”
安第斯这才想起,今天正是那场“宴会”的举行日。
他看向伊诺森。这位三天前还对礼仪磕磕绊绊的“贵族”少爷,此刻从容地起身,点点头:“我们这就过去。”
几人便也暂时放下思绪,起身前往宴会厅。期间,格莉莎特意慢一步,凑到安第斯身边,低声说:
“我找到了我的伴生,在树林里,但无法控制。你找到你的蛇了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安第斯就想扶额:“....伊诺森说他见过,但很快就失踪了。”
格莉莎凝噎了一下:“....尽快找到吧。我不知道,在这座城里,伴生和我们的联系还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的话。”
她一直眯起的眼睛忽地微微睁开,露出其中血红如绯月的眼睛:“我们也许,还能多一次冒险的机会。”
——只有同时击杀女巫的本体和伴生,才能使其彻底死亡。
安第斯皱了皱眉。
他正想说什么,就见宴会厅已经到了,管家微笑着站在门口,引导他们入内。
安第斯也只能长话短说:“小心失控,格莉莎。”
格莉莎顿了顿,没有回答。
几人走入宴会厅。
作为主角的伊诺森,被女仆们带去换衣服,其他人倒是不用,便也看到在宴会角落缩着的、已经到了的一些外来者。他们出于谨慎,并没有相互交谈,而是在角落彼此相安无事,存在感几乎低到没有。
也许这并不是他们本来的性格,但在这几天见识过“诫令”的恐怖后,几乎所有人都变得胆小慎微。不过,倒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迎面走来的熟悉人物。
“又见面了,”商人马那尔仿佛遗忘了之前的不快,微笑着向他们举了举手中的香槟,像模像样,“侦探先生、猎人小姐,以及这位吟游诗人。”
他的语调有着商人的通病,圆滑而令人生厌,满腹心机。格莉莎、安第斯都明显不是很想理对方,雷欧只好承担起交际的重任:“.....你好?”
马那尔微笑着,摇了摇香槟,颇有些悠然地:“几位最近是在探寻不完成十诫令,也能离开的方法吗?这真是伟大的工作呢,不是吗。”
雷欧皱了皱眉。对方的话让他很不舒服,而窥秘人的本能,也告诉他对方想表达的并不止这些:“您有何高见?”
马那尔悠然地喝了一口香槟:“我的看法?呵呵,如果真的有那样的方法,固然是好事。但在这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数,会给我们带来多少危险,也是未知的,不是么?”
“这座城,可不是什么度假的好去处。”
他望向角落里那几个缩着的人。他们大多神情苍白、表情惊惧或空洞,心神不宁。在高压的秩序下生活,短短三天,已经让他们不堪忍受,如果时间拖得更长,估计会如之前在酒馆见到的卡伦一样,留下心理阴影。
见三人都被吸引注意力,马那尔便点了点头:“所以,在你们寻找办法的同时,我也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尝试.....”
“尝试结果是,原住民触犯禁忌,并不能被记录入‘诫令’。”
安第斯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冰冷。他很清楚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你对他们动手了?!”
马那尔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一下:“不过,这种尝试也并非没有意义。至少,我就基本弄清楚了,这座城有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的。”
“不可亵渎,不可背叛,不可违抗高位者的命令,不可做出不符合身份的行动,不可对神明不敬,不可信仰别的神....还真是不少呢。”
雷欧也反应过来:“你!”
——这些禁忌背后,都是至少一条生命的逝去!
马那尔轻松地摇晃酒杯:“要感谢那些原住民们的天真,即使警惕防备,稍微拐个弯便还是会中招;还要感谢那位‘贵族’少爷给我们的权利,毕竟没人敢对贵族的客人不敬。只需要一点引导,一点询问,就能达成目的。”
雷欧愤怒不已,他往前一步,就要抓住马那尔的衣领:“你个混——”
“停下,雷欧!”安第斯厉声道,“他在激怒你!”
秩序之城内,不可互相伤害,不可谩骂。
格莉莎已经动作迅速地把雷欧一把扯了回来,而马那尔见自己的挑衅失败,也不失望,只是哼了一声:“别误会,我可没有和你们为敌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放弃抵抗,直接联手呢?我们已经清楚了禁忌。”
“十条诫令还有最后几条,只要你们说服那位‘贵族’,让他向参与这场宴会的人下几个无关痛痒的命令,总有人不会遵从,这便能满足一条诫令。至于其他的,凭我们几人的身份,总能找到不引火烧身的方法。”
他侃侃而谈。
“寻找抵抗秩序的办法,大概很难吧?你们可愁眉不展。”
“既然这样,何不让我们都轻松一些?——毕竟,大家都很想回家,不是么?”
无论谁都是。
——明明就有更方便的方法,不是么?
只要放下心中道德的束缚,便能很快地达成目标。
如果在这里的是其他人,想必的确会因此动摇,然而安第斯只觉得愤怒:“....不要以你那可怜的道德准则来揣测我们。”
“怎么能这么说呢?”马那尔微笑,“我这可是能拯救更多人啊,不是吗?”
“时间越久,不确定性便越大,便可能有越多的人失去生命、失去信心。毕竟,这里可是‘恐怖城’——”
他的微笑忽地凝固在嘴角。
伊诺森重新踏进宴会厅时,便见证了这一幕。无色无形的十字剑从天而降,将那位商人的头颅、肩膀和身躯劈开,骨肉融化,言语崩塌,溅起一地血腥,只留下地面淡淡的剑痕。
他以“恐怖城”称呼神的国度,便是对神不敬。
——与此同时,十条诫令,也终于只剩下一条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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