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由过去发生过的真实构筑出来的梦境消失之后，五条悟并没有在现实中醒来。

白发男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着一杯冒热气的绿茶，五条悟捧着茶杯转了几圈便重新搁回桌子上。

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意外的眼熟——是他在五条家的别院。家族里需要他处理的公务堆放在房间另一侧的桌子上，没有合上盖子的钢笔，什么都不剩只光秃秃压在白纸上的甜品盒子，半杯和房间整体装潢格格不入的奶茶，总之就五条悟现在的视角来看，桌子挺乱的。

这种时候的话，侍女会在他离开后去收拾干净，所以这个梦境还是在某些地方没有完全还原出来。

五条悟又抬头去看正对着榻榻米的庭院景色，两扇印有浮世绘的拉门敞开，一颗栽种在水池边的巨大樱花树开得正盛，朵朵粉白的樱花被风一吹便纷纷扬扬撒下花雨，这个池子的水面也铺满了花瓣。

“花开得不错，但是现在就算是北海道那边的樱花也开得差不多了，更别说东京。”五条悟举垂眸，视线落在木桌上不甚清晰的纹路上，自然地说道：“喂，小鬼，是你吧，赶紧出来，不然五条老师请你吃超级无敌好吃的糖果哦。”

“赶紧出来吧，要是再在这个地方待得就一点，你就死定了。”见还是没有人影出现，五条悟顶着一脸核善微笑说出了大魔王的话。

前方的空间扭曲一瞬，细廋的手脚凭空显现，五条悟稳坐，看着黑发小孩整个人出现在他对面，那双黝黑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情感存在的痕迹，光线在虹膜上一闪而过留下的光点伪装了对世界的希冀。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地方。”对方盘腿而坐，和五条悟之间隔了一张桌子，双手有礼的交叠在腹部，冲五条悟微微颔首，看上去有几分样子，这是他的母亲教会他的礼节，“初次见面，我是出日春。”

五条悟打量着自顾自坐下的人，察觉到对方并没有任何防备姿态，不由得困惑道：“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杀了你么？”不等出日春回答，他又再次环顾四周，接上出日春先前的话，“我超级讨厌这个地方，换掉换掉。”

自小被束缚在本家得不到外出的机会，即便家族里的人对他基本上有求必应——除了对神子的保护，不允许他离开五条家的结界。五条悟也非常不满意，所以拥有能独自外出的实力后，他便鲜少回到那个地方了。哪怕成为家主，也是常年留守在高专，非必要不会回去。

所以说，这个院子充其量算是印象深刻的地方，而不是喜欢的地方。真要说喜欢的，那估计得是某个甜品店或者高专某个角落。

如他所想，眼前的和式风格变成了高专的教室。五条悟这下满意了。

出日春交握在腹部的双手掌心濡湿，实际情绪远远不及表面上的那般平静，然而现在迫切的心情支撑他扛过了自对最强咒术师超然实力和家世的天然畏惧，他抿了抿苍白干燥的唇瓣，唇色变得红润一点，眼看着精气神也变好了一点。

“这下满意了吧。”他盯着支起一条腿的五条悟。

把腿翘着旁边的桌子上，五条悟笑眯眯点了点头，“满意了。”

他原本以为制造梦境的是咒灵，现在看来却不尽然。回想起来到这里之前看到的景象，那是这个村子过去发生过的真实，这份真实被投射到梦中，当梦碎掉后，呈现在他面前的是自己记忆中的事物。

这样想着，五条悟对对面的小孩说，“呐，你的术式与梦有关吧。”虽然是问出来的，但毫无疑问他使用了肯定的语气，白发男人曲起指节，把桌面敲得咚咚响，茶杯里的茶水也震动着。

“梦是现实的投影，所以你能从我的记忆里挖出这个地方也很正常，不过我的心情不是很愉快哦。这样吧，看在......的份上，我暂时不对你做什么，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五条悟刻意模糊了某些词，整句话说完后他也只是撑着下巴，苍蓝眼睛不含丝毫波动的打量着黑发小孩，看得越仔细，五条悟就越感到心情烦躁。

太年幼了，这个孩子，这样子的年纪，在外界，还完完全全窝在父母怀里撒娇，指着商店橱窗里的玩具无赖撒泼，然后被年轻的爸爸妈妈半是严厉半是妥协无奈地带去柜台，而不是和可怜坚韧的母亲困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村子里，目睹那样凄惨的场面，遭受那样的折磨，然后被仇恨驱使走向绝路。

五条悟看着出日春因营养不足而瘦小的身体，不自觉搓了搓手指，由衷升起怜悯，但心中对其杀意却从未退却。

出日春的身体机能暂停在他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这个孩子已经随着他母亲前往彼岸了，不过因为执念让他的灵魂暂时借助咒灵停留在世间。

现在，这股足以将亡者锚定的执念有了消散的趋势。

沉吟片刻，咒术师勾起一个自信认真的笑，“春，说出你的心愿吧，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吧？”

咒灵寄居在出日春的身体中，两者纠缠之深已经无法分离，咒灵核心不出意外就在现实中出日春的身体里，而祓除咒灵的话，出日春会一同死去。

“只要不会很过分，我都会帮你的。”作为对这个孩子没有及时得到拯救的微妙愧疚，五条悟愿意帮个忙。

白发男人的回答正中出日春的目的，但出日春并没有表露出喜悦，只是用那双雾蒙蒙的双眼注视面前的茶杯，神色平静。

在牧野千禾到来前，他的执念依然存留于世。用对世界，对人类，对和他一样拥有咒力术式的咒术师，对很多很多人和事的仇恨作为燃起火焰的木炭，供养着咒灵，怀着有朝一日这只咒灵能变得超乎寻常的强大，将他心中酝酿的黑色火焰洒向大地。

母亲已经死去了，他便不再渴求拯救，而渴求向世界复仇，但是咒灵日夜侵蚀他的身体，复仇还未进行，他已经撑不住了。

这个时候出现的牧野千禾对他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用下一个自己去换一个未来吧。可惜不能帮上牧野千禾什么忙，无法将她记忆中的场景投射到五条悟的脑海中，不出意外，这个世界的五条悟会去往他命运的终点。

都是被裹挟着往前的可怜人，出日春满满转动掌中的茶杯，浅褐色的茶水中，几个茶梗晃荡片刻后颤巍巍立起来，出日春一怔，随即释然地笑了。

对五条悟的复杂情绪悉数消散，他抬起头，对五条悟说：“你既然看了我的记忆，所以我也恳求你的怜悯，怜悯我年少殒命，怜悯我母亲的遭遇。”

五条悟端正了姿态。

出日春拢了拢衣袖，目光直直和五条悟对上，黯然一笑道：“母亲的尸体被我保存在村子中间的神龛上，回到现实后，希望五条先生能帮我母亲选一个风景秀丽的静谧地方安葬。”

“作为对这份恩情的报答......”

黑发小孩笑了下，他挥手，将神色错愕的五条悟驱离梦境。

这份报答，就让我和那个同样为所爱之人奔波的牧野千禾一样，作为无数个轮回里的助力，改变你的未来吧。

梦境中，极高的热度燎起黑烟，没有火焰的痕迹，但梦的边缘却爬上黑色熏痕。出日春如同被白蜡铸就的人偶，蜡面上挂着弯弯的唇眼，挂着浅浅的笑，在高温下溶解，显得扭曲，在绮丽的紫色光芒下随梦境粉碎，幽幽的光照着那笑，又显出几分诡谲的可爱。

///

临近黎明，幽蓝光线从海的那一边直刺天际，势如破竹逼退黑夜，照亮大雾散去的偏僻村落。

五条悟在狭窄的神龛上找到了出日春的母亲，凹凸的石板下是十几个同样面目模糊的神像作为支撑，面容枯槁的女人神态安详，手臂内侧长满青黑的尸斑，她的身体中萦绕白茫茫一小团咒力，持续的负面情绪延迟了尸体的腐烂速度。

牧野千禾看着五条悟抽去那部分核心后，还算白净的皮肤迅速覆盖上乌黑一片，酸腐的气息也在瞬息之间充斥在空气里。

当五条悟彻底将咒力核心碾碎在掌心，这个村子里被梦境悬着最后一丝生气的人便彻底迎来死亡，骤然之间，浓郁的尸腐臭味充溢在空气里。

牧野白鸟站在五条悟肩膀上，黑色豆豆眼一眨不眨看着微弱的光亮从裂开一条缝隙的屋顶撒下，照亮一个小角落和纷飞的灰尘。

茅草搭建的小房子里的摆饰和它破旧的外表相去甚远，供奉的祭坛和器皿，还有被出日春随手扔在角落里的神像，不论是做工还是材质都精细贵重，在五条悟看来依然无法和外界寻常的器具相比，但在这个远离人烟的村子里，这已经是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

他招招手，挥去飘弥在空气中折射阳光的尘埃，上前两步，隔着泥土垒就的高台，抱起神龛上的女人。

随后赶来的伊地知颤巍巍站在后面，尸体垂下的手臂吓得他咽了咽口水，□□的职业操守促使他开口，堪堪吐露出几个字眼，就见白发男人向他侧头，墨镜下的苍天之瞳幽幽闪光，冷凝一片。

“五条先生......”

“伊地知。”语调和眼神完全不一样，听起来和平日里一样轻快，五条悟用轻飘飘的口吻说，“帮我找一个靠近海边的墓原，最好是能直接看到大海的那种，我要安葬一个人。”

高大的男人走在前面，迎面而来的光将其影子拉得很长，清早的风将他的道谢传来。

“辛苦了。”

伊地知讷讷点头，望着五条悟的背影，明明光与影的叠加让白发男人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英雄，但此刻比起阳光，萧瑟晶莹的晨露显然更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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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