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全息通话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邬明仪正在和少女絮叨着今天的新鲜事。

嬴欢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想法。

她是个合格的倾听者，适时提供情绪价值，不会太过吵闹也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

可面前的女人是谁，狄兰最大财团的掌权人，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是顶级的。

尽管邬明仪每天都是以上司、老板之类的身份面人，但在孩子们面前，她会完全卸掉那份在商战中的压迫感。

因为她们是家人。

见小姑娘兴致不高，邬明仪灵活切换话题，拿起半杯威士忌，语气轻松：“哦，对了──”

“今天小蘅哭得梨花带雨地打来通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个当母亲的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惨。”

女人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幸灾乐祸，杯中冰块轻晃，澄金色的酒液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尽情摇曳。

嬴欢也跟着干巴巴笑了一声。

看来邬蘅并没有向母亲全盘托出就是她干的好事。

“你们在学校已经见过了吧？”女人轻轻抹去杯壁的水雾，神色晦暗不明。

可不是么，只不过最后她们闹得很不愉快，恐怕以后见到了都要绕路走。

嬴欢在心底吐槽时才蓦然反应过来，邬明仪竟然没有询问她关于幻境的事？

显然，女人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真问起来她还真不好交代呢。

实际上，少女心里那点儿小九九早被看了个透。

邬明仪怎么可能不关心她干出来的那些“好事”？邬家的眼线遍布狄兰城，任何风吹草动统统尽收眼底。

何况这次幻境事件闹得这么大，就算她装作不知道也很难吧？

在她眼里，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根本不足挂齿，只要没闹出人命，嬴欢所做的一切选择她都可以包容，甚至鼓励。

她更在乎嬴欢在其中获得了什么，假如得到片刻的开心、欢愉或者教训之类的，那也是值得的。

享受其中、顺其自然，这是邬明仪一贯以来的育儿方式。

邬明仪用拇指拨动打火机，咔嚓一声，猩红的火花将烟丝点燃，飘渺的烟雾渐向夜空飘远，融入漫漫黑夜。

金属打火机被毫不怜惜地抛回桌面，红唇咬住烟蒂，棱角分明的眉眼渍染着丝丝倦意。

“邬蘅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别看她表面上是大小姐脾气，其实背地里就是个喜欢偷偷躲起来哭的小屁孩罢了，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偷偷……躲起来哭？

嬴欢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小女孩脸颊两边垂着绿色的头发，眼睛肿得像只胖头鱼，一头埋进枕头里开始嚎啕大哭。

喉咙涩涩的。

自己之前的话是不是太冷漠了些？嬴欢瘫在懒人沙发里，揪着沙发垫上的毛线头，默默思考。

不，退一万步来说，这也不全是自己的错吧？只反思了两秒，少女就被打回原形。

她也没想到那位大小姐的反应会那么强烈，就像她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坏事，她只是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而已。

坦诚相待，何错之有？

而且最后离开时，邬蘅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那模样完完全全是把她当成仇人来看了！

一个人的态度怎能转变得如此之快呢？

嬴欢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她一向凭直觉做事，全然不顾他人命运，自私也好，无情也罢，他人的评价从未影响过她的选择。

既然做不到好聚好散，那老死不相往来也未尝不可，反正把她当成宿敌的人早就多到能绕狄兰城好几十圈了，也不差这三瓜俩枣。

“好了，也不提这小家伙了，让她自己哭着玩去吧。”

邬明仪的腕子搭在玉石烟盅旁，轻轻抖落烟灰，话题一转，“对了欢欢，你已经收到Dr.X的邮件了吧？”

邮件？什么邮件？

满目茫然的嬴欢打开个人终端翻了翻，最后在垃圾邮件箱里找到了一封信息院院长的邀请信。

Dr.X发了两封邮件，一封给邬董事长，一封给嬴欢本人。

大意就是邀请嬴欢进入信息院，并且附上了一张历年水仙院的优秀毕业生名单。

“呵，眼熟的人可真是不少。”

邬明仪看到名单的那一刻就认出了不少传奇人物。

水仙院拥有全星际最前沿的信息技术，被誉为“人类文明的璀璨珍珠”，他们着重钻研智械、全息通讯技术、互联网终端、世界系统、意识数据传输等多个领域。

人类科技能够发展到今天的高度，水仙院功不可没。

【我会将贵院纳入考虑范围的。】

嬴欢发送一封简短的回信，目光平淡地关掉了页面。

说真的，她还是心仪白鸟院的食堂，好吃才是硬道理。

“以你的实力，四大院可以随便挑。无需急着做选择，不妨慢慢了解。”

其实邬明仪心底还是希望她能选择机甲院，毕竟嬴欢的身份和机甲院的定位相当符合。

机甲院着重于模拟战与体能训练，这一点对嬴欢来说颇具优势。

而黑川也是个很负责称职的院长，毫不吝啬学院经费，给予每一位学生最好的教学环境与教学设备。

尽管邬明仪的内心早已规划出了一条最优道路，但无论如何，她都永远尊重嬴欢自己的选择。

“谢谢你，妈妈──”

嬴欢忽而抬起脑袋，认真注视起屏幕里这位总是穿着商务西装的女人，这种无理由的母爱，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那股从心底蔓延而生的暖流完全不同于友情与爱情，更像是一种奇异的联结，自然到让人难以抵抗。

对面的人被这一声“妈妈”叫得愣了愣。

她有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妈妈”这么亲昵的称呼只在他们小时候的口中才能听到。

现在，她的长子叫她“母亲”，小儿子和小女儿都叫她“邬女士”。

“妈妈”这个昵称到底有多久没再听到过了呢？

女人在落寞的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至少欢欢是真的接受了自己这个母亲，不是吗？

邬明仪真心地笑了笑，睫毛微微颤抖，眼角濡湿。

“不用感谢我，欢欢。我们是家人，这就是家人的意义。”

——我会无私地用我的一切去支持你、爱护你，因为你是我认定的家人。

*

挂掉视频后，少女蜷缩在床角45°仰望天空，开始漫游天际地空想。

在这个学校里，真正知道她肃清者马甲的人只有厄斯校长。

也就是说，她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当回「嬴欢」，暂时地放下001的重担，做一个普通的少年。

「肃清者」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是个极度危险的身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身边的人会不会是潜藏的反叛分子。

她像小兽一样蜷缩着身子，伸手触碰皮肤上新旧交替的疤痕，指尖缓慢地描摹。

嬴欢隐隐能记起从前那些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模糊、痛苦、挣扎和无穷无尽的掠夺……

大脑之所以将这段记忆封闭起来，或许正是在保护她岌岌可危的精神吧？

可即便如此，嬴欢的精神值仍然在1静止不动。

看来她天生就是个怪物，嬴欢想。

【听闻有人深夜emo？】

尤拉从半空中突然跳了出来，它变幻成一只小煤球，依偎在嬴欢的发顶。

【话说那遥远的狄兰城里有一豆蔻女子，昼吟夜哭，涕泗滂沱──】

嬴欢把它从头上拽下来，神色冷淡：“没人想听你那破评书。”

小煤球被随手扔在地毯上，啪叽一声，四脚朝天。

【呜呜，尔等草民！还不扶朕起来！】

本就心情极差的嬴欢懒得理它，直接踩着它的身体上床。

【倒反天罡！真是倒反天罡！】

*

半夜，从梦中惊醒的嬴欢迷迷糊糊地起来上厕所，一脚踢开睡得四仰八叉的尤拉，刚走没几步，却忽然听见门外的客厅有什么奇怪的声响。

眼眸顿时清明。

耳朵贴在卧室门上，嬴欢听到一声细微的闷哼，紧接着那声音像突然静止了般，空气骤然变得静谧下来。

——那个人发现她了。

嬴欢状似随意地打开卧室门，全身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好反击。

月光铺陈在她的脚下，她定睛一看，浓稠的血液从客厅一路流淌到自己的门前。

嬴欢：？

谁在她宿舍杀人了！

她随着血迹的脉络向前走去，大概走了十几米左右，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靠在沙发上。

空气中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息，嬴欢刚出来就感受到了卧室与客厅的温差，就像一脑袋撞进了桑拿房。

她向那个黑乎乎的热源望去，与黑夜里的眼睛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散发着银色火焰的眼眸，像隐藏在森林里的野兽，只见光芒，不见其影。

“……”这是什么阴间地府频道。

嬴欢动作僵直地收回目光，默默路过，佯装起来找水喝。

呼，不是小偷就好。

其他的事她可不想多管，万一惹上什么无妄之灾，她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纯净水，嬴欢转身往回走，全程目不斜视，仿若上了年头的瞎子。

嬴欢有意识地避开地上的血液，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流了多少血？明天早上不会臭在客厅里吧？

算了，与她无关！她再次默念。

嬴欢回到卧室锁紧房门，甩开两只拖鞋，爬进温暖的被窝。

夜已经静了。

被窝里多了一个小煤球，嬴欢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紧紧抱住了它，几个深呼吸后，安然入梦。

*

早上五点。

嬴欢顶着惺忪的睡眼，慢悠悠走向客厅冰箱，拿出一瓶冰镇气泡水。

她打开易拉罐拉环，一边大口猛灌，一边扫视着客厅四周。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血，甚至没有变动过的痕迹，除了餐桌上的一份新鲜早餐。

嬴欢差点就要以为是自己昨天做噩梦了，她不由得心底感叹，这人清理现场的能力简直一流。

她走到餐椅边上，拿起早餐旁边的便利贴：

──请你吃，可爱的室友小姐。

谢谢，但不敢吃。嬴欢内心回应道。

简单的白粥和油条，看上去很健康。

嬴欢扫了眼周围，确定没人注意后，将早餐顺手倒进了垃圾桶。

【好啊你，浪费食物是吧？你这家伙会遭天谴的！】尤拉一大早就跑出来和嬴欢呛声。

嬴欢将盘子和碗放进洗碗机里，毫不在意道：“比起遭天谴，我更怕被陌生人毒死。”

无形的道德与仅此一条的小命，两者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

大部分新生已经在昨天入住完毕，嬴欢只知道其中一个室友的存在，另一个对她来说仍旧是个谜。

接近六点，太阳即将从地平线升起。

嬴欢回房间换上休闲套装，乘坐直升梯下楼，穿过西侧的花园与草坪，直奔距离不夜居最近的某个训练场。

跑道上已经有零星的人在运动了，晨跑的人们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汗水挥洒，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这一路上嬴欢又招惹了不少“花花草草”，几只珍稀的黑雀盘旋在她的头顶上方，声音嘹亮。

【哎呀呀，咱们嬴姐姐真是小动物之友啊！】

嬴欢没理它，将手中的早餐面包撕成小块，投喂给身边的小家伙们。

她继续向雾气缭绕中的场馆前进。

“……”

继续走。

“……”

接着走。

“……”

怎么总觉得身后阴森森的？嬴欢无比肯定这不是错觉，于是她停了下来。

那股凝视感依旧黏在她的身上。

【坏了，你不会摊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尤拉一只手搭在眉前，在雾气中寻找。

她不说话，一步一步稳步向前。

他们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可以确定这个人的步伐和气场都不是她所见过的。

嬴欢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太阳刚刚升起，出来晨练的人也不少，她尽量靠近人群密集的跑道周围。

然而，身后的“人”突然变得急切起来。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像沉闷的鼓点。

──来了！

嬴欢眉眼一凛，手掌凝聚一抹光亮，花纹密布的鞭身从虚空中闪出，快到仅剩残影。

周身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电流，少女身前缠绕着一条银色“巨蟒”，蛇首昂扬如权柄，巍峨而不可撼动。

电光石火间，“蛇首”划破空气，闪出一道刺眼的光辉。

“汪呜——”是一声类似于犬类的痛嚎。

“阿瑞斯？阿瑞斯！”

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同学从跑道上追了过来。

嬴欢这才看清眼下的境况，她的脚边趴着一条超大型机械犬，至少有一米多高，两个人那么宽。

像座大山般压在她的脚背上。

疼疼疼！好疼！

嬴欢后知后觉才感觉到痛，试图把脚收回，但眼前的机械犬纹丝不动，双眼亮亮地望着她，仿生鼻子急切地凑到她的手边。

男同学滑跪到机械犬的身边，声泪俱下：“好狗狗，总算是停下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可怎么活啊！”

嬴欢忍痛打断他的独角戏，声音断断续续：“能不能、先把你的狗、挪一挪……”

“汪呜~”

机械犬吐着舌头化作嘤嘤怪，前爪与后背有烧焦的痕迹，尾巴垂在腿间，可怜兮兮地扒着嬴欢的袜子。

男同学恍然惊醒，立马把绳牵在手里，用尽力气将阿瑞斯拖行到一边儿去。

“对、对不起学妹！”

嬴欢从男同学口中得知，他是一路从另一个训练场追来的，大概跑了个八百米左右。

他本来牵着阿瑞斯像往常一样进行晨练，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它突然挣脱缰绳，闷头朝着这个方向跑。

“其实，这不是我的宠物啦。”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原来不是他的狗──她就说嘛，怎么会有正常人养这种没用的呆瓜呢？想必狗的主人也一定和他家狗狗一样又蠢又呆吧？嬴欢皮笑肉不笑地在心底吐槽。

“是我们院长的。”

“……”

嬴欢扭头就走。

“哎！学妹！你有没有受伤啊！？”男生在狗和学妹之间取舍了一下，毅然追了上去。

嬴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奔着训练场的方向，疾步行走。

阿瑞斯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庞大的体型让围观群众不寒而栗。

“那是阿瑞斯？”

“还用问么，这么大一只烈性犬也就只有机甲院那位才能驾驭得了吧？”

“这小姑娘身上是有什么魔力吗？我跟着她一路了，基本把全学校的小动物都见着了！”

“呃，难道阿瑞斯也……”

“……”

*

今日，黑川例行到A区训练场进行巡查监督，学生们看见那机械犬一个个怂得像鹌鹑似的，整整齐齐地眼观鼻、鼻观心。

由于训练场内禁止宠物（包括电子与机械宠物）进入，黑川只好将自己的爱犬交给了三年级的学委。

有时男人也会觉得厌烦，自己身为一院之长仍然要遵守这里的破规矩，等哪天心情再差点儿，他就把克里斯一手全端了。

“去吧，记得牵绳。”他简单吩咐学委到训练场周边带着阿瑞斯散步就好。

男生一副“有我在您放心”的模样，拍拍胸脯，牵着比他自个儿还高的机械犬遛弯去了。

但愿今天也是平静的一天。

纯黑色的皮质手套轻轻抚上眉头，男人优渥的姿色吸引了不少花痴目光。

“转头的，多加两公里越野训练。”低沉而优雅的声线却说出了最狠的话。

“小豆芽”们心头一震，哀怨声遍起。

好好好，谁玩得过您啊院长大人！

写完二十万字再回过头来看，不是，怎么写成搞笑文了！？[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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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训练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