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012(十三)

距离三人小队失联已经过去了两年,任务进度依旧为零。

模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在模拟世界里一年过去,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就是一天而已。

根据克里斯军校惯例,考核时间仅有短短168小时(7天),也就说每个小队最多在模拟世界中能待七年,超过时间成绩将全数作废,这也成为了考核的难点之一。

邬家兄妹俩都是第一次参加真正的模拟考核,找反叛者什么的根本一窍不通,要是那个反叛者能够懂事点儿站到眼前立正挨打,说不定他们还更擅长一点儿。

出租屋内。

午日的阳光静静洒在亚麻布沙发上,带着白日的空虚与死寂,融合进了吸入肺里的每一缕空气。

沙发上的女孩儿略微动了动,抬起一只手遮挡住光线,“我好想吃小笼包啊,有没有好心人给我买一屉小笼包?”

那个红头发的家伙今天一就背着包出了门,在出租屋里的只剩下邬蘅、戚肆两个人。二人通常会对她的鬼哭狼嚎视而不见,果然这次也一样。

斐一然望着天花板,颓然地抓了抓自己那团苇草似的头发。

算了,从今天开始她就要自食其力!

她踩着拖鞋回到房间,找出衣柜里很久没再穿过的短袖和牛仔短裤,就连衣码都小了些。

艰难把它们套在身上,女孩儿仅拎着一只小挎包就出了门。

外面夏日正好。

斐一然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在阳光之下了,具体有多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女孩儿走在一排排年轻的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尽数踩在脚底。走着走着,她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到后来,全靠被暖风一直向前托着走。

流动的风穿过每一缕发丝,她的脑袋向下低垂着,薄薄的汗水顺着皮肤流进衣襟内。

忽然,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在柏油路上,很快就被蒸发成丝丝水汽。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无声的抽泣。

鸟儿在蓝天中疾行而过,她不禁昂起首来。

盛开的花、新生的草,一切都如此欣欣向荣──除了她自己。

这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过,仅有飞旋的树叶和各种车辆行驶而过的声音。斐一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只能凭着感觉闷头向前走。

她好像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连出租屋所在的公寓楼也看不见了。

胃部发出抗议的声响,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想要进食。腿侧隐隐颤抖,灰白的唇瓣像干涸已久的河流。

厌食症与暴食症常常相伴相随,哪怕这两种病症的症状完全相反——狂暴的进食会带来呕吐,而呕吐又会再转化成对食物的厌恶,就这样一遍遍循环往复,痛不欲生。

这种时而天堂、时而地狱的感觉就像活在无尽的失控中,身体与灵魂同时脱离掌控,只剩下意识继续提着这具破烂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靠着树干缓缓坐了下去。

*

斐一然并不是天生的乐天派,回想过去的十六年,她真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才站在如今的阳光之下。

她出生在一个被外人习惯称作“贫民窟”的小村子里,母亲年轻时被家里胁迫和一个男人早早定了亲事,在贫穷的大山里生下了她。

母亲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喜欢阅读书籍、待人友善。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叔伯甚至是邻居们看上去都怎么不喜欢她,他们总是用一种看外人的眼神看着她们。

他们烧掉了母亲的书籍,态度极为坚决,哪怕女人跪下来磕头乞求也没有丝毫动摇。

自那天之后,母亲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颓丧,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白海棠。

斐一然出生没多久,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因为夜里酗酒而活活淹死在了家门口的小池塘里。

于是,她刚出生就成了一个只有母亲的孩子。

这场变故让母女两人遭受越来越多的白眼与谩骂,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昼夜不休。

母亲被软禁在四方小院里,窗户钉上了木板,她只能靠着缝隙透进来的阳光给小斐一然念书——藏在床底的《寓言集》。

斐一然八岁时,母亲的精神已经濒临枯竭,她肉眼可见地衰老、消瘦,但那双眼睛却一天比一天亮。

终于,在某天的深夜里,女人在这场漫长的沉默中爆发了。

她背着小小的斐一然,跑出家门,跑出村子,一直跑进了无边无际的芦苇丛里。

然而,早早就有人发现了母女两人的动向,举着火把的村民们很快便找到了她们的位置。

在村民们的围堵下,母亲眼看逃跑无望,只好忍着心中的悲痛,选择将唯一的女儿藏进芦苇丛里,无比严厉地警告她不要出声。

而小斐一然只能躲在草丛眼睁睁看着他们拖拽着母亲远去。

年幼的孩子一路逃过村民们的眼线,跋涉山川、跨越鸿沟,心中活下去的**让她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她不分昼夜地赶路,一直向南逃到了边境线的附近。

她成为了一个流浪在边境的偷渡客,靠着倒卖一些货品、违禁药物等勉强生存。

成为偷渡客那几年里,女孩儿睡过桥洞、吃过剩饭、喝过雨水,条件恶劣得很,但她却觉得无比的自由。

然而好景不长,女孩儿遇见了名叫赫伯特·霍尔的家伙,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她的一生。

他早些年派人搜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进行药物实验,斐一然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她进入研究所的时间甚至比嬴欢、戚肆还要早得更多,大概是最早的那一批。

在第Ⅰ代药物实验中,她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实验体,在之后的无数代中,她也都成为了幸存的人。

两只手臂上狰狞的疤痕与针孔可以证明这一切。

她被那些研究人员称作“0号实验体”,意思是能够抵抗绝大部分的致命药效,成为无数次筛选后的幸存者。

*

斐一然还记得赫伯特·霍尔曾向她说过的话。

——你的价值由我来估量。

——但请尽管放心,我会开出合适的价格购买你的灵魂。

生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

斐一然再也不愿回忆研究所中的那段日子──在那里,她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有无情的编号。

数不清的孩子被霍尔口中那所谓的“合适的价格”所诱惑,他们自愿成为了这场实验中的志愿者。由于几乎都是些来路不明的人,哪怕是警方也无法溯源他们的基本信息。

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她曾经也交到过几个要好的朋友,她们开朗、活泼,对生活充满热情与期待,可是到最后都消失在了斐一然的眼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头来仍然只剩下斐一然自己一个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块冰冷的地面上。

在嬴欢的到来之前,斐一然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活在那个狭小的实验室里,每天望着漫无边际的芦苇丛发呆,或者将钢制地板抠出个洞来。

如果不是灰发少女的挺身而出,那批孩子都将会成为**的陪葬品,而拯救他人的代价是——她自己。

每每想起那冰冷的仪器、闪着银光的针头、逼仄的地下室,还有压迫感极强的机械士兵,她都恨不得直接死在那场废墟里……

女孩儿蹲在树荫下,望着蔚蓝无云的天空。风是热的,脸颊也是热的。

可是心脏很冷,嘴唇也很冷。

女孩儿痛苦地将脸颊埋在双手之间,泪水从指节缝隙滴落在地上,晕湿了一小块地面。

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酷?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一遍遍重组、一遍遍打碎,直到成为压倒斐一然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道阴影遮挡住头顶刺眼的光芒,清凉几许,澄澈的声音就像流水般钻进了她的耳朵里:“这位小姐,想来一块橘子蛋糕吗?”

“……”哪来的声音?

斐一然心头的迷雾散去了一些,一大片羞愤的红晕涌上脸颊。

完了完了,她这幅糗样全让陌生人看见了!什么橘子蛋糕,她才不喜欢呢!

斐一然埋着脑袋摇了摇脑袋,她根本没脸面抬起头来,也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笑得有多开心。

几只蝴蝶围绕在二人身旁,甚至有个小松鼠爬到了斐一然的头顶,她胡乱地挥着手,试图把这些小东西赶走。

如果赶不走的话,她就只能把自己埋进地里了,斐一然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祈祷着眼前的人赶快离开。

四周安静了一瞬,斐一然以为人已经走了,心头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谁成想,就在短短几秒钟后,那道声音再次在耳旁响起,甚至更近了一点儿。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啊──你这么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也学会哭了。”

“谁哭了,我才没哭呢!”

斐一然猛然抬起头,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人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

“……”

时间静止了般。

砰,砰,砰──

斐一然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梦中,浑身轻飘飘的。

洁白的牙齿略微张开,差点儿磕到嘴唇,浅色的瞳孔骤然缩了一圈,未消失的泪花点缀其中。

一只棕褐色蛱蝶落在鼻头,女孩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皮,蝴蝶翅膀轻微地摆动了几下。

是梦吗?斐一然下意识将手搭在心口处,直到那里传来有规律的震动,她的心脏在清楚地告诉她──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听到她的声音了。

少女一下子从树后跳了出来,坦然地朝她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蝴蝶惊飞。斐一然骤然站起身来,一把扑进少女的怀抱里。

她感受到了她的温度,皮肤温凉,带着一点儿橘子蛋糕的气味。

斐一然的手在她的脸颊上来回抚摸,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的存在,她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

就在两年前,她亲眼看见研究所的钢筋水泥连带一群机械体全部毁于一旦。变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而就是这一瞬,成了她永恒的梦魇。

嬴欢,这个狡猾又无情的女人──又一次将她从梦魇中拯救出来。

她欺骗了她,而她甘之如饴。

*

二人在原地拥抱,谁也没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等待时间流淌。

嬴欢摸着她的头发,她知道这一刻对于眼前的女孩儿来说实在太迟了。

“是真的,这是真的……”斐一然紧紧用手扣住她的腰,脸颊靠在那只有力的肩膀上。

嬴欢不知道她的反应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难道是因为她“大变活人”实在太刺激了,把人都吓傻了吗?

“放心,我是正儿八经的活人。”嬴欢一本正经地掐了下大腿,顿时浮现出一块紫红色的印记。

斐一然无比心疼地摸了摸那块儿新鲜的印记,紧接着便气冲冲拍了下嬴欢的脑门:“你竟然敢欺骗我的感情!”

斐一然现在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似的波荡起伏,她这两年中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无数次怀疑过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不知道现在的她应该是庆幸多一点,还是气愤更多一点。

两个女孩儿彼此面对面,她们站在宁静的绿色树影中,树叶与风共振,像一千只飞鸟的嘶鸣声。

*

二人一起坐在白桦树下,谁也没有说话,静静感受清风的回旋。

斐一然盯着那一块小小的、宛若橘子果冻的方形蛋糕,吭哧一下笑了出来。

其实嬴欢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这场相遇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人来不及整理情绪。

“路上恰巧遇见一家甜品店,顺手买的,正好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橙色的包装盒系着浅金的丝带,精致又漂亮。

只不过里面的蛋糕损坏了一个角,奶油蹭在透明的外壁上。中央插着一个彩虹笑脸,在烈阳下融化得歪歪斜斜。

斐一然心头的迷茫一扫而空,老天让她再次遇见少女,看来这是真正的天意——她们不该错过彼此。

“谢谢你。”

其实斐一然最不喜欢的水果就是橘子,又涩又苦又酸,偏偏它又是最便宜的水果,是她小时候唯一吃得起的水果。

童年的记忆中总是有橘子的身影,鲜艳的橙黄色成为阴霾中唯一的色彩,而当下,她又一次被一块橘子蛋糕所治愈。

橘子和嬴欢──明明是两种不相干的事物,却组成了她这辈子最难忘的瞬间。

眼泪在脸颊的两侧倏地滑落,斐一然用力捧住手里的蛋糕,想要牢牢记住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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