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欢赶了赶屋子里的小蚊虫,打开窗户,外面日头正盛。
之所以小少爷会选择在这里会面,其一,这里的人员鱼龙混杂,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其二,这家店地处偏僻的公路上,四周都是山林,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也方便应对。
“来交换信息吧,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去搜集什么了?”邬涟冷冷抱着臂。
嬴欢在正经事上一向认真,她坐在木椅里,“哗啦”一下,手套外侧的金属拉链往着两头拉开,里面装着一个小型U盘。
她随意将其向空中一抛,红毛少爷稳稳将它接住。
“赫伯特·霍尔的犯罪铁证。”
嬴欢算是这个世界里最了解霍尔的人了,他知道如何四两拨千斤,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无论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都绝不能放任霍尔达成目的。
虽然C-012只是过去的投射,不会对现实中的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也要好好恶心一下那家伙,才对得起外面那些心惊胆战的群众们。
邬涟面色逐渐凝重,“你已经见到他了?”那个只存在于电视机中的家伙。
嬴欢点头,宛若嘲讽般的夸张道:“嗯,现在应该在ICU躺着呢。”
“你确定霍尔就是反叛者了?”
她停顿,故作神秘道:“不,他不是反叛者。或者说,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哪怕他们现在就算把赫伯特·霍尔的脑袋卸了,系统也不会判定任务成功,因为它已经选择了新的人选。
况且如果杀错了人也会大大降低评分,她可不想讨没趣。
邬涟思考了一下其中的意思,然后像在看一个精神病患者般看向她:“为什么?”
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C-012里的赫伯特·霍尔就是现实中的本尊,还以为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考核呢。
嬴欢当然不可能把特制手铐这件事告诉他,只得含糊道:“呃——女人的第六感?”
邬涟抓了抓头发,“那你找来这些证据有什么用?”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发飙的冲动。
嬴欢俯下头颅,与他面对面相视,镇静地说:“还记得我们彼此的身份么?”
实验体、研究室负责人……
邬涟突然想起来邬蘅那家伙隐瞒身份的事,他向她解释道:“对了,邬蘅的身份其实是警方安插在研究所的内线,她前些日子还还被邀请做了匿名采访。”
每次打开电视机就是她的采访在反复重播,虽然节目组加了变声器,但作为亲哥哥还是觉得别扭极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邬蘅,他们也拿不到警方的补贴,直接拖家带口一起睡大马路还差不多。
“那就说得通了。”
“?”
“你没发现这三张角色牌的特点吗?”嬴欢掐着下巴,“故事线围绕着研究所展开,无论是你、我还是邬蘅,我们的‘箭头’都收束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慢慢张大,嘴唇上下蠕动:“你是说……赫伯特·霍尔。”
眼前的少女点了点头,眉眼认真,“系统不可能发放一个无关任务的身份,你我所掌握的一切都可能指引我们找到答案。”
邬涟感觉她在说废话,但又没理由反驳,只能故作听懂的模样。
少女隐晦地扬了扬唇角。
这个弟弟真的很好糊弄,哪天真该让邬蘅带他去听一听反诈骗讲座之类的,不然扔进社会里也只有被骗的份。
*
壮汉服务员举着托盘,一脚踹开了大门,本就不坚固的木门更是摇摇欲坠。
邬涟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事已至此他也说不出口了。
两碗清汤面摆放在桌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嬴欢直接拆开筷子,毫不顾忌地大口吃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了两下,不禁挑了挑眉尖,火候正佳,咸淡合适。
味道出奇得好。
邬涟沉默地挑着面汤中的香菜,菜叶泛着油光,像菌落般播撒在白花花的面条中。
独特的草本香气隐隐飘进鼻腔,他压住反胃的冲动。面前的人却吃得很香,就像几百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
她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回想起这几天的新闻,霍尔被警方带走调查,研究所的事情也已经败露。霍尔集团倒下已成定局,这一切难道和嬴欢有关吗?
可她真有这么大能耐么,邬涟戳着面条,心不在焉地想。
这边的嬴欢已经只剩个碗底了,从面碗中抬起头,睨了眼对面的邬涟,“你不饿?”
一只体积庞大的苍蝇从邬涟眼前飞过,他心跳一滞,立马把自己的面推给了她。
嬴欢也不客气,一个人吃两碗面而已,小case啦。
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突然,他举起手机用力一拍。
整个桌面摇摇欲坠。
嬴欢从面碗里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表情放松了不少,她向手机下方一看,一只苍蝇被砸了个稀巴烂,腿部还在颤动。
“……看什么看。”
嬴欢无语,只好继续把头埋在面碗里。
空气安静到有些尴尬,少年用餐巾纸擦拭着五指,时不时瞟一眼默默进食的少女。
“失去记忆是什么感觉?”
邬涟突然发问。
嬴欢咀嚼着汤里的花生,盯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邬明仪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病情,他能查到这些也不奇怪,她撑着下巴想了想,“对一切都茫无所知,就像自己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一样。”
百分之九十的记忆缺失,几乎囊括了她曾经对世界的所有感知。但要真论起来,那种感觉既不是陌生,也不是熟悉,反而是一种淡淡的无力感。
邬涟敛着眼眸,眼尾轻轻垂落,像雨后被寒风摧残的柳枝。
那么,失忆前的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对她实在太陌生了,哪怕他们是法律意义上的姐弟。
当年邬明仪二话不说就领养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儿,尽管从未带她回过邬家,但邬涟一直都很厌恶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试想一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某天突然强行加入了一个背景神秘的陌生人,甚至没有经过他与邬蘅的同意,便分走了母亲绝大部分的爱……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恨意。
然而幼时的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最讨厌的人共处一室,甚至还能面对面聊着过往。
“你,究竟为什么会失忆?”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故,他们恐怕永远也见不上嬴欢一面。
也不知道邬明仪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用心,这么多年来甚至不允许身为家人的他们见一见这个少女,难道她已经金贵到连他们都要提防着?
对于这件事情的怨气一直延续了许多年,邬涟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差,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来路不明的少女身上,毕竟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做法。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讨厌她,以至于早早预设好了她的人格──她渴望钱财、渴望权力,她在利用邬家以达到某个不为人知的目的。
简直就像名人圈里臭名昭著的切茜娅·雪莱──生下雪莱家族唯一子嗣梅瑟·雪莱的女人。
用孩子逼退原配夫人,再亲手杀死丈夫,将整个雪莱家族收入囊中,被奉为当代“最毒妇人心”的代表人物。
他们之间不可能是和谐的,他想。
嬴欢并不知道邬涟已经脑补出了一部长篇大论,她还在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关于失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确实记不得了。但是,邬泽上将说他会彻查这件事,到时候你可以去问他。”
毕竟白梦长廊和军方之间的关系密切,嬴欢作为肃清者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军方当然要负相应的责任。
不过,她相信邬泽不会告诉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哪怕他们是亲兄弟又怎样。
嬴欢自认为回答得相当真诚,但对面的邬涟好像并不这么想,不知道是其中哪个词语刺激到他的神经了,少年用恶毒的眼神死死凝视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连邬泽也要站在这个外来者的一边。邬涟咬着嘴唇,他的心脏隐隐作痛,眼睛红得惊人。
“邬蘅虽然是我的亲妹妹,但她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就没有过相同的兴趣爱好。”
他们无比讨厌彼此喜欢的东西。
“你想说看我很不顺眼,对吗?”嬴欢边喝汤边看他,对他的话外之意毫不避讳。
邬涟在座位里缩成一团,他一只手攥紧发痒的喉咙,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空气。
尽管姿势有些狼狈,但仍然高昂着首,丹凤眼的斜下方点缀着两颗小小的泪痣,像代表无上荣耀的钻石。
他的神色中充满了眼前少女的鄙夷。
“呵,只是感叹一下罢了,你不会生气了吧?”她其实说得没错,他们在嬴欢这一点上仍然保持着这个定律。
嬴欢放下筷子,这小少爷怕不是从小就开始修炼茶艺课了吧?可惜,在她面前卖弄“茶艺”相当于自取其辱。
她又没义务惯着这个所谓的“弟弟”。
“你说得对,我对邬家不仅抱有野心,而且势在必得。等哪天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第一个干掉你。”
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在火焰般耀眼的红发衬托下,像一只被气急的花栗鼠。
“你……你!”他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开玩笑罢了,你不会真信了吧?”少女露出揶揄的笑容,虽然是在笑,但那两只深邃的瞳仁里却透着几分生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中,最疯癫却又最有效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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