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王卫国跟着拉墓碑的货车一起上了山,一路颠簸前行,在坟包前,工人和上水泥,开始搬运石材,准备安装墓碑的底座,等到底座装好,再用吊车将石碑吊起来,放进底座的缝隙里。
白卫国看得新奇,父亲去世时,他不过二十来岁,家里没什么钱,用的墓碑也非常便宜,就是最普通的长方形横碑,但眼前的墓碑可不一样,他听工人说,这叫“艺术立碑”。
整个墓碑高约两米,宽约一米八,碑帽、碑柱、栏板、地铺,大大小小配件加起来,足足有上百个,上面精心雕刻着花草与龙凤图案,最外侧是两个石狮子雕像,模样憨态可掬,又不失威严。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一套估计挺贵的吧?”
工人拿手套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说出了个数字,王卫国瞪大眼睛,这么贵?!
“这白洛遥到底在外面发了什么财?”白卫国也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他原本打算等她回来,用点手段,或者死缠烂打让她松口把房子给自己,总归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孩,能有多难对付。
之所以要她同意,也是为了防止她之后发疯捣乱,要不然,论血缘来说,他才是白凤萍最亲近的人,这套房子的使用权,怎么也落不到她手里。
平心而论,他和白洛遥并没有什么大仇,也不过是过往那些年,两家人关系不好,父亲不喜欢这个姐姐,他在世的时候,常絮絮叨叨,说大哥死后,这套房子就应该是自己的,农村哪有女人不嫁人赖父母家的?
爷爷奶奶死后,父亲曾跑到白凤萍家,劝她再嫁,谈的不愉快时,还会恶语相向,虽然最后常是被用扫把赶出门。
谁能想到,后来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车祸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在念叨他的房子,让人哭笑不得。
肇事方付了一笔赔偿金后,他和母亲也就不在惦记白凤萍的事,知道白凤萍捡了个小孩回去,他还去看了几眼,跟自家小孩差不多大,但是是个傻的。
因此,白卫国没太把她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傻子还能痊愈啊。”白卫国喃喃自语,他刚才听说,昨天来家门口闹事的“老三”都被抓了,据说是个逃犯。
不过,谁知道是不是真逃犯呢,村里人都说是白洛遥的人给他强加上的。
平白无故的,白卫国打了个冷颤,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个老实人,不会做那强取豪夺的事。
宴席后的下午,跟随着敲锣打鼓声和鞭炮声,白洛遥走在送葬队伍里,一路来到坟地,在看到那巨大的、盖着红布的墓碑时,不少人都发出惊呼。
跟在人群后面的李芳华看了一眼丈夫,露出得意的笑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白卫国的儿子看向自家父亲:“这是白洛遥买的?”他在省里上封闭式专科,昨天晚上才回来。
白卫国点点头,小声训斥道:“对你堂姐礼貌点。”
他耸了耸肩膀,右腿踩在石头上来回抖动:“今天才知道她是我堂姐这关系。”
主持人拿起话筒轻咳几声,示意围观群众安静下来:“各位白氏后人,父老乡亲,下午好,立碑仪式即将开始,旨在慎终追远,激励后辈子孙,第一项,鸣炮,让我们共同敬畏长辈在天之灵!”
白卫国从口袋取出打火机,弯腰点燃鞭炮,引线立刻冒着火光燃烧起来,没几秒钟的功夫,劈里啪啦声响起,烟火味开始蔓延,几个学龄前的小孩兴奋地欢呼起来。
第二项仪式是揭碑,主持人喊了白洛遥的名字,她愣了一下,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墓碑前,揭开红布上的绳子,红布缓缓掉落,墓碑的模样暴露在众人眼中。
白洛遥在鼓掌声中,捡起地上的红布和绳子离开,她看到人群里的夏笑笑给自己比了个“棒”的手势。
主持人又说了一段没人爱听的废话,才宣布来到“净碑环节”,他喊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又是白洛遥,李芳华接过她手中的红布绳,又递来毛巾和水盆:“走慢一点,水有点多。”白洛遥点了点头,和另一位亲戚走到墓碑前,默默地干起活来,因为个子比较高,她承包了整个墓碑顶部的擦洗工作,旁边的人也不敢懈怠,忙活的满头大汗,没一会功夫,两人就将墓碑擦得闪闪发光。
之后又进行了上供、献花圈花篮环节,在李芳华的示意下,白洛遥终于能闲下来休息一会儿,一个又一个的环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就来到最后一项——“除服”。
孝子们在主持人的宣布下脱下丧服,丢进火堆,这样的行为标志着守孝期结束,生者往后不用再穿丧服,可以恢复正常的社会活动。
说笑声中,所有人都完成了这最后的仪式,除了白洛遥,她望着墓碑上奶奶的名字发呆,旁边不知是谁的亲戚轻拍了她好几下,她才回过神。
化为无数灰烬的火堆里,火苗从一开始的来势汹汹变为奄奄一息,白卫国急忙拿树棍挑未燃烧的部分来翻了个过,火势旺盛了一点,但可供燃烧的布料依旧不多,最多几分钟,这火焰就得熄灭。
主持人又催促了一遍,白洛遥却没有反应,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她是与死者血缘最远的人,也是与死者亲缘最近的人。
白洛遥不知道该不该脱掉身上的孝袍,她有些茫然,似乎总觉得这一脱,她和奶奶那层几乎消散的关系,就要彻底消失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记得那是一个晴天,她在树上看鸟窝里的鸟儿时,树下来了几个孩子,其中有一个打扮很整洁的男孩是从城里来的,他模样有些得意:“城里可好了,有漂亮的车子,有肯德基,我的同学都是有钱人,跟你们这些村里人都不一样。”
白洛遥从树上跳下来,她的突然出现吓得几个孩子发出怪叫,而她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先伸手比划了一下,才结结巴巴说道:“城里....医院?”
“吓我一跳,原来是傻子啊,”有小孩懂了她的意思,“废话啊,城里肯定有医院。”
“城里的医生可厉害了,跟村里诊所的不能比,有那种大机器,什么病都能治好!”
白洛遥抬脚往家里跑,奶奶最近咳嗽很严重,前天去诊所时,那个大夫说看不出来什么病,得去医院,奶奶却说没钱,算了算了。
但是她长大了,她能挣钱,她要像隔壁的大伯一样,去城里打工。
她像鸟儿一样尽情奔跑,穿过田地,穿过草丛,穿过院子里的小水坑,推开客厅门时,却没有听到奶奶的问候声,因为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向着白卫国和李芳华使眼色,他们都记得白洛遥以前在丧事上的表现,这会儿仪式好不容易就要结束,所有人都害怕她突然发疯伤人。
人群最后方,夏笑笑迷茫地看向夏诺,她刚玩了会儿手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夏诺大概能猜到白洛遥在想什么,不过面对这样的状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能插手别人的家事吗?
白卫国在压力下看向白洛遥,正欲开口,话筒突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包括白洛遥。
“哎哟,我的耳朵....”有人发出哀嚎。
是宋湛雨抢走了话筒,他穿着长衣长裤,脑袋上带着鸭舌帽,他将墨镜取下来,阳光下,浅黄色的瞳孔颜色越发的浅,几乎成了透明的白色。
“在三周年祭奠里,孝子会去除身上的孝服,”宋湛雨说道,“走出丧亲之痛,开启新生活。”
他环视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这让他显得淡定从容,自然大方。
“但是,除服不是除孝,”他看向白洛遥,“在清明节、新年、甚至任何时候,我们都能烧纸祭祀,缅怀先人。”
“小伙子说得对。”有人喊道。
“好!就是这样!”
“只要心中有思念,只要心中有爱,”他停顿了片刻,“那份联系就永远不会断。”
人群传来掌声和喝彩声,虽然不知道宋湛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夏笑笑还是跟着鼓起掌来,宋湛雨将话筒还给主持人,不慌不忙地回到队伍最后方,他一边走着,一边侧头看了眼白洛遥,只见她脱掉外衣扔进火堆,而且正好看过来。
火舌旺盛的同时,宋湛雨却窘迫起来,他加快步伐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将头藏到一个秃头村民的后方,默默低头把眼镜戴上,太阳不大,但他却十分燥热,甚至忍不住用手给自己扇风:“天!我都干了些什么....”
在乐队的吹奏中,一行人下了山,来到家门口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主持人示意乐队停止演奏,清清嗓子,又开始说话了:“戴孝三年,未期已满,脱白转红,请老人的孙女上前,为我们换上大红对联,奏乐!”
乐队立刻热火朝天的演奏起来,唢呐手凝神屏气,吹起一串华丽的长音,锣鼓声即刻跟随,优美的音乐将现场的热烈气氛推向**。
白洛遥走到门前,撕下白色对联,接过白卫国递来的红色对联,踩在梯子上将它贴好。
守孝三年、服去福来,就此,整个三周年祭祀仪式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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