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乌鸦一边发出嘶哑的叫声，一边挥动着自己残缺的翅膀从天空飞过。天空是一种阴暗斑驳的灰蓝色，就像是在清澈的湖里撒了一把泥土，才让它变成这样肮脏又不详的颜色；而这样的天空下笼罩着的，则是一个衰败荒凉的城池。

如果你选择去城市中心，那么你一定能够闻到从中心的泉水那里闻到的腐臭味；如果你选择走在这个城市的街上，那么你一定可以看见这些破屋烂瓦的尖顶建筑上飞下来的灰尘；如果你选择同这里的居民交流，那么你就可以听见他们像是吃了一千只蜥蜴那样的粗噶声音。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那么就千万不要再去看他们的外貌了：潘西觉得，看他们，还不如去沼泽里看一只打滚的蜥蜴。

但潘西又不得不看向抓住她手臂的这个人，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真的不想买这个魔法球。”

顺着抓住潘西手臂的这个人看过去，你就会明白潘西丝毫不想看向他的原因。他的全身都缠绕着带刺的蔷薇藤，而这些藤蔓上的刺已经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肌肤，并且在他的伤口边缘留下了腐坏的痕迹。潘西要竭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现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团烂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是这样，潘西也还是要集中精力才能让自己不战战兢兢地同他说话。

“为什么不呢，”那个人不高兴地拍拍自己手里握着的散发黑色烟雾的球体，“今天是我们同那些叛徒战斗的最后时日，胜利之后当然要再购入一批新的魔法器具，现在我会给你降价，过了今天，你可就没有议价的权利了！”

“可是，”潘西扯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眼睛避开他，“我不会魔法呀。”

“不会魔法？”听到潘西的这句话，那个人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你身上有这么浓郁的魔法元素，你一定是在骗我。来看看吧，我的魔法球是这条街上最实惠的了。”

“那是因为我的主人是个伟大的魔法师，”潘西眼睛看着天上，试图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谎言，“我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我可半点魔法都不会。”

听到这句话，那个人立刻松开了抓着她手臂的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低贱的奴隶，无耻的畜生，离我远一点！”

离他远一点当然也是潘西的心愿。潘西长舒一口气，快速地远离了那个刚才还很热情，现在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模样，不想要再看见她的摊贩，继续走在这道大街上。

像那个摊贩一样的人当然不是只有一个，刚才听到这边动静的其它人在经过这一出之后，也离她远远的，仿佛是在躲避什么瘟疫一样。

城镇里的这些人的退避三舍这下倒是方便了潘西，她不用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外貌骇人的人之后，走在大街上就宽松了很多。虽然这些人还是会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甚至有些已经朝着她倾过身子了，但还是因为她刚才的“不会魔法”这几个字，尽量离她远远的。

而潘西在这条道上没什么好逛的之后，找了个狭窄的小巷走了进去，好像没有察觉这小巷里散发的臭味和地上黏腻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流体，就地坐了下来。

实在不是她不讲究，而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潘西只要在这里，就不可能找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休息，那么肮脏的小巷地面，与肮脏的旅馆，实际上并没什么差别，对吧？

就在这个小巷里，还坐着许许多多无精打采的人；或许在她不知道的小巷，还坐着更多像她这样的人。

她只需要静静地待在这里，直到黑潮来临的那一刻，这个噩梦就会结束了。

前提是没有人打扰她在这里的安静。

“你们不要碰我，离我远点！”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就在潘西还祈祷安静的时候打破了她的这份安静，“走开，走开啊！”

一听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度的人。潘西伸出头去看，果然有一个看起来就充满着鲜活气息的少女被那些烂肉围在中间，惊慌失措地叫喊。

而那些在潘西眼里就是一坨坨烂肉的人，却好像没感觉到少女的排斥，还在一步一步靠近。

“你身上的气息好甜，就像是奶油蛋糕上的蜂蜜果酱……看看这个发带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看上去真的好诱人……要买一个水晶球吗，它能够储存你身上超载的魔法能量。”

“你是刚吃过奶酪吗……你喜欢这把法杖吗，它看上去和你的衣服颜色很搭。”

那些人一步步地靠近那个少女，潘西终于看不下去，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挡在了那个少女的面前，“你们看不出来她身上也没有任何魔法元素吗？”

看到潘西从小巷里出来，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后就动作很快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走开！”

潘西闯入人群后，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定焦在那个新来的女孩儿身上，句子的末尾上扬，构成一个试探的问句，“那这个女孩儿？”

“快走，”他们不约而同地捏着鼻子摆了摆手，“带着你低贱的朋友一起走开！”

“好的，”潘西连忙牵住那个女孩的手做出一副谦卑的模样，“谢谢你们。”

道过谢以后，潘西连忙拉着那个女孩走进了她先前待着的小巷，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她的外貌，就先扶着墙干呕了一阵子。在她仍然难受的时候，听到在她身后的女孩儿低低地道了一声谢。

潘西清除了自己胃里的不舒服之后，才转过身来看那个女孩儿，果然她的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破损，看起来还算干净，“不用谢，我最早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人能够来拉我一把就好了。”

“如果我在你之前来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像你今天帮助我一样帮助你，”那个女孩儿露出甜甜的笑，还想要再说话的时候，却在看到她伸出的手的时候突然闭上了嘴。

潘西看到女孩儿的眼神似有所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扯着嘴角笑了，“你害怕我？”

“不，不……”女孩儿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你看上去要比他们好多了。”

“但是你我都知道，”潘西看着她，突然就轻蔑地笑了笑，“我们迟早会变成他们那样。”

——好好享受剩下的时光吧。

“为什——”那个女孩儿被潘西这句话吓到了，想要问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却突然就没了声音。潘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孩儿被突然身后悄悄攀爬过来的黑黢黢的烟雾包裹覆盖，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这烟雾也就朝着自己的方向蔓延了过来。

**

潘西又在凌晨的时候惊醒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无法再拥有美梦与正常的睡眠，并且会逐渐在噩梦的折磨中死去这个事实。但每当被这个噩梦提醒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梦魇之国是格林大陆上的一个传说。在这个传说中，梦魇之国是一片死寂荒凉的国度，那里有昼夜可闻的哀鸣和可怖的生物。当一个人进入梦魇之国的时候，便意味着他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地狱。对于已经罹患马洛奇症的人来说，他们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而但这对于更多正常的人来说，梦魇之国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所有的人都说，那不过是患了马洛奇症的人的凭空臆想。

但马洛奇症的患者可不能证明这一点：他们只会在刚刚被那种会传染病毒的花刺伤的时候做这种荒诞的梦。而当他们的症状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无法再与其他人交流，而只能作为被人类遗弃与驱逐的存在，游荡于野外。直到他们迎来真正的死亡——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只能任由邪恶之花爬满他们的全身，占领他们的孔窍。森林里的血蔷薇开得越茂密，就因马洛奇症而死亡的人的死状就越发凄惨。

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就是进入梦魇之国的人就是患了马洛奇症的人，而马洛奇症的终点，即是死亡。

潘西当然知道这一点，在她在森林玩耍撞到那朵蔷薇的尖刺，然后梦到那个令人恐惧的死之国度，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是马洛奇症的患者。她将如同传说中那样，在日复一日的无望梦境中迎来死亡。并且这死亡并非只是关乎她的自身，而是会牵连到她周围的人。

实不相瞒，她潘西不愿意屈服这样的命运。或者说，既然命运的终点已经被确定，那么她选择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样的未来，而不是让自己的家人冒着会被感染的风险，陪伴着自己，直到她凄惨地死去。

这个世界上愿意屈服的人并不少，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她潘西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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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魇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