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姐虽然打算和方雪穗彻底分道扬镳,但好歹还算有人性,给她定了特护病房,也算是彻底说拜拜前的最后一份关照。
护士叮嘱了方雪穗几句便出去了,空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特护病房在医院单独的一栋楼。
窗外偶尔透进的几缕阳光,被精细的窗帘滤得柔和而温暖,轻轻洒在洁白的床单和沉静的仪器上。
输液管中液体缓缓滴落,嘀嗒、嘀嗒……这种声音,方雪穗再熟悉不过。
初到澳洲那几年,她消沉懒散,几度同赚钱的风口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机会从面前溜走,她却如腐朽的枯木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平。
那时方雪穗才知道一个人即使身体没什么病,但若是心理彻彻底底垮掉了,会比真正生病的人更加脆弱苍白。
无数次,她吃不下东西,只能去小诊所掏钱打点滴,维持生命。
小诊所人少,她也是这样安静地听着输液的滴答声,从白天到黑夜,从泪流满面到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她没有死在澳洲,却在脚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悲哀地发现,胳膊仍然拧不过大腿。
即使她想要缩在壳子里,可过去的因果总要将她坚硬的壳儿凿出一个洞,把她从洞里狠狠地挖出来,逼着她看那些狰狞恶毒的面庞。
钱和权,无论哪座大山的一粒沙,都足以完完全全压倒目前的她。
何太教她什么是真正的敬酒,其实方雪穗心里门儿清。
敬酒不是举起杯子说声“干杯”那么简单,方雪穗得先看别人的脸色,琢磨着这杯该怎么敬,话该怎么说才得体。
敬酒时,她必须笑得比花儿还灿烂,嘴里说着漂亮话,手里还得稳当地倒酒,不多不少,刚刚好。
就算心里再不想喝,也得硬着头皮往下咽,因为桌上大佬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不喝?那你可要想清楚了。”
但最难的,还不是这些。
大多数时候,方雪穗得像个小丑一样,用各种方式逗乐他们,耍宝逗乐只为了让他们多喝一口。
而她呢,为着人家赏脸多喝的那一口,她可能就得再多喝半杯。要是她稍微露出点不愿意,或是酒洒了一滴,气氛可能就瞬间变了,感觉就像是被无形的网给缠住,动弹不得。
这么多天,她跑了不下三十场酒局,天天卖笑狂喝,竟然一分钱都没拉到,以前再怎么样也能靠她一张巧嘴拉个几万。
喝到最后几场,方雪穗看着那些皮笑肉不笑给她灌酒的“大佬”,已经隐隐知道了些什么。
谢梁礼不需要亲自出马,只需他手底下人一个婉转的眼神,或是一句说不明道不清的暗示,便有人前仆后继替他动手。
酒局勉强挤进去了,陪大佬们喝完酒,依然一分钱都得不到;
许可证走到最后一关,仍会被卡,无声无息,甚至没人敢知会她;
何太想报复,没有任何阻挡,直接就能碾死她。
方雪穗睁着眼睛,看向病房雪白的天花板。
她过去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豆豆已经死了,何太太还想把她从坟墓里拉出来鞭尸。
但已经不需要明白了。
正如她早就输得一塌涂地,谢梁礼却仍不肯放过她,他竖起一根指头,任凭她有通天的本事,却也翻不过五指山。
她不用去想理由,只需要感受谢梁礼的恨有多么浓烈。
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没有了。
输了一整天液,夜幕降临,月光苍白无力地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清冷的光辉。
走廊的灯光昏黄而微弱,方雪穗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她用一笔不菲的跑腿费,拜托小护士第二天帮她去Elysian专柜买一整套彩妆,她急用。
小护士问她喜欢浓重艳丽些的,还是偏清纯的妆容。
方雪穗说要清纯的。
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她装起来更得心应手些。
方雪穗轻声叮嘱了几句,特别提到最重要的是口红要买Elysia那款最出名的情人系列莓果口红。
小护士好心地提醒她,[姐,那口红听说冤大头才买呢。]
方雪穗轻笑了下,她当然知道。
Elysia一根口红八百,著名的冤大头口红,颜色绝对算不上最漂亮,但原料号称用的是用长在格鲁吉亚高加索山脉北麓的野生紫色莓果,手工采摘后空运至Elysian的实验室提取汁液。
这广告打的,不是冤大头都对不起这个口红的广告策划。
只是这口红有唯一可取之处。
吻住口红的人能清晰地尝到最美妙的莓果味道,呼吸交缠,醉人心房。
据说这个创意还获得过国际彩妆最佳创意奖,虽然方雪穗一直觉得不过是在里面掺了酒精,但架不住有冤大头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病房,方雪穗拿出手机,翻出初桃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我同意。]
做完这一切,方雪穗才沉沉地睡去。
她没想过再去傍谢梁礼,谁天生下贱愿意去讨好前男友。
当然,谢梁礼大概从未把她当作前女友,她也是够好笑的,跟他在一起好几年,到头来连个“女朋友”的名头都捞不到。
所幸,至少有钱,没有人财两失。
可是,现在谢梁礼偏偏不肯给一条活路。
若要走出一条活路,又不想长久地当男人的玩意儿,她只能这样做。
初桃的提议虽然和蚍蜉撼树一样愚蠢,但走投无路的蚍蜉不得不固执地摇动树枝。
.
出院当天晚上,方雪穗拖着缺个轮儿的行李箱,径直从今禾的大门进去,没有人拦她。
前台笑容得体:“女士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方雪穗扯出一抹礼貌的笑:“我要见谢梁礼。”
前台做出犹豫再三的样子:“抱歉女士,谢总不见陌生人,如果您要预约和谢总的见面,请留下身份信息以及……”
方雪穗问他:“你不认识我?”
前台摇头,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
方雪穗打断了前台即将到来的车轱辘话。
她摸着平坦的小腹,一张笑脸儿突然便梨花带雨地哭起来:
“我马上就要生了,已经怀胎十月,是谢梁礼的孩子,总不能生在大厅吧……”
前台大惊失色,不知道怎么接话。
方雪穗哭得专心,心里却在冷笑。
看吧,编好的话不知道怎么说了吧,尬住了吧,活该!
她从大门走进来,拖着这么破的行李箱,这大厅守着的保安一个个瞎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拦她,怎么偏偏到前台这里,开始玩车轱辘话这一套了。
明明知道她是谁,非要面不改色地编出瞎话骗她。
小样儿,论编瞎话,这么多年,她还真没遇到过对手。
前台陷入了沉默,嘴角挂着的职业微笑完全凝固,眼睛慌乱地往右边瞟了一眼。
方雪穗都快被气笑了,跟她在这儿演呢,偏偏演技这么烂。
果然,方雪穗还没哭上一分钟,右边的拐角闪出一道西装身影。
宁川站到她的面前:“方小姐。”
方雪穗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根本没有的眼泪:“宁秘书,真荣幸,您没有失忆,还记得我姓方呢。”
宁川讪讪地笑:“方小姐,您说笑了,我刚刚路过,您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处理。”
方雪穗往他笔挺的西装扫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宁秘书,西装穿得这么整齐,出去约会?约会可是好事,挑这么个大晚上,难道见不得人?”
把她逼到这里来主动献身,可不是见不得人么。
宁川听得出来讽刺,苦笑着告饶:“方小姐,我只是听命令办事,您就别为难我了。”
方雪穗懒得再扯:“他在哪儿,我来了,他难道不见?”
宁川想了想:“方小姐,老板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方雪穗:“直接说原话,不要说你美化过后的版本。”
宁川这人,太通人情世故,狗嘴里吐出的话,在他这儿,都能变成动听的马屁放出来。
“老板说请您洗干净再去。”
“……”
其实稍微美化一点,也不是不行。
宁川把方雪穗亲自带到直接通向十九楼的专属电梯。
上电梯前,方雪穗盯着宁川,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宁秘书,你不恭喜我出院么?”
宁川愣了几秒,恭敬地低头:“恭喜您顺利出院。”
方雪穗面无表情地笑了下。
电梯门缓缓地向中间靠拢。
大厅的光束被一点点压缩,变得细长而耀眼,最终化作一线,在“咔嚓”一声轻响中彻底消失。
包裹住方雪穗的只有那部豪华电梯壁面反射出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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