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安乐郡。
残阳如血,边城孤峙。
安乐郡踞于幽州极北,与奚人部落毗邻。
恰逢此时中原大乱,仅仅黄河以北便有刘武周、窦建德、郭子和、李渊等十数大小势力,连年战乱之下,北方诸蛮族不禁展露爪牙,因此这小小的安乐郡亦不免愈加萧瑟。
暮色中,李晋云牵着一匹杂毛驽马缓步行入安乐郡。
她身量高大,头戴斗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短打,腰间挂着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刀,且驽马驮着的行囊上亦挂着两柄同样规格的兵刃,懂行的人看了就知这女子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江湖人士——
凡铁不比名家打造的神兵利器,数番交战后难免卷刃甚至断裂。
兵器要是没了,无疑与待宰羊羔无异,故而请不起好铁匠的寻常江湖人多数会备一两把趁手的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左看右看,这一人一马真正是不起眼极了,而这正是李晋云的目的,她此番是为寻人而来,此地位于边关,不宜看着张扬。
戌时的梆子将将响起,沿街酒旗已仓皇收卷。
李晋云数日来晓行夜宿,面容亦染上疲倦之色,好不容易到了可以落脚的城镇,便准备休整一日再去寻人。
她远远瞧见一家客栈,立即快步走了进去,寻到一处角落的位置,唤来了小二,道:“要一斤羊肉,三张胡饼。”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晋云,又左右瞧了瞧,疑道:“姑娘,你这是独自来打尖么?咱们家东西分量绝对十足十,你点这么多恐怕是吃不完呐。”
李晋云这十几日来没一天吃得饱,早已饥肠辘辘,她冷淡的又重复了一次,“一斤羊肉,三张胡饼。”
“好,马上来勒!”小二看这姑娘似乎不爱说话,又是江湖人士,立刻催促厨房准备吃食去了。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吃食就呈上桌来,李晋云吃相还算文雅,但吃得极快,不多时,羊肉全然下肚,胡饼也只余半张。
她正准备将最后半张胡饼塞入口中,客栈门口忽生变故,陡然炸起破锣般的怒骂:“洒家兄弟请小娘子吃酒是抬举,怎的还骂起祖宗?”
李晋云抬眼一看,四个袒胸露腹的彪形大汉正围作铁桶,将一名年轻姑娘团团困住,令她仅能看见那姑娘一方深蓝色的衣角,蓝衣姑娘脆生生地笑道:“黄泥汤灌猪肠的货色,也配请人吃酒?”
声音清越,与这满堂的浊气格格不入。
“找死!”
为首的赤面大汉须发皆张,蒲扇般的巴掌挟着劲风劈了下来,堂中诸人纷纷闭目侧首——谁人不知这帮泼皮无赖的跋扈?可惜自北方大乱以来,官道旁的野狗都比衙役多上几条。
可是预想中的骨裂声却化作金铁铮鸣。
但见灰色衣袂翻卷如墨,三尺刀锋堪堪点在那赤面大汉的喉头。
李晋云喉间微动咽下饼渣,刀锋映得眸中寒星更盛,“滚。”
剩余三人交换眼色,突然暴起发难!砂锅大的拳头直取李晋云面门,另外两人矮身则抄向她的腿弯。
可李晋云仅仅是身体向右后方一斜,手腕轻灵地挽了个半圆,长刀便刹那间绕过了拳头,稳稳停在了对方腰腹之处。
若是她愿意下狠手,恐怕立马会有人被砍成两半,死得到处都是了。
“今日我不想伤人性命。”她面色不变,仅是语气比适才重了些。
四个泼皮被惊得连退数步,为首者强撑道:“爷爷我今日……今日……”
话未说完就被同伙拽出店门。
而李晋云亦不愿节外生枝,见人跑远了,立即收刀回鞘,静静坐回角落,并唤来了小二。
“女侠,惠顾二十五文。”店小二弓着腰蹭过身来,袖口不停擦拭着额角冷汗。
李晋云颌首,伸手往怀中探了探,却蓦地发现荷包竟不翼而飞!
糟了,她此次行程所有的盘缠全在荷包里,除了随身兵刃和那匹杂毛驽马以外,她身上几乎没甚么值钱的东西了。
竹笠阴影下透出的耳尖微微泛红,她向来脸皮薄,当下这番遭遇真是令人尴尬极了。
小二看她东摸西摸,左探右探,心中的佩服立马转为鄙夷,“女侠,虽然你武功高强,但也不能吃白食的。”
“我的荷包不见了。”李晋云皱眉道。
小二脸上更多了几分鄙视之色,他阴阳怪气地掸着抹布,眼神扫过她腰间长刀:“女侠这身家伙若肯押在柜上,也能值十两银子。”
忽然,数十个铜钱刷地齐整整被掷于桌上,可见来者手上功夫十分灵巧精准,同时,一把明媚笑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小二哥,这位女侠的帐我结了,你莫要为难她啦。”
原来,是李晋云刚才施救的蓝衣姑娘。
既然有人付钱,小二亦不再为难李晋云,忙不迭地收钱退下了,而那蓝衣姑娘盈盈欲笑地坐在了李晋云对面,调笑道:“好一个施恩不图报,咱们晋云儿行侠仗义了也不问问人家姑娘要不要以身相许的么?”
李晋云听见这声音顿觉很是耳熟,再细细端详来者样貌,更是觉得熟悉。
只见其人姿容俏丽,身段极好,举手投足里融了七分洒脱三分慵懒,自成一派风流,双眸含笑,却也带着隐约可见的机警和狡黠。
不过一息,李晋云立刻认出这蓝衣姑娘是谁了,她咬牙切齿道:“越,飞,白!你又捉弄我!”
原来这姑娘正是李晋云要寻的人。
越飞白假模假样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泫然欲泣道:“小十年不见,晋云儿竟没能一眼认出我,好是让人伤心呀,小时候我们好歹做了一年的青梅竹马,你才走进来,我可就立马认出了你这负心的女人呢。”
“你在说甚么浑话!”李晋云啐道,随即伸出手来磕了磕桌角,“钱,还我。”
“刷——”桌上一下子多出了好几十个铜板。
李晋云叹息道:“还有。”
“当啷当啷——”桌上又多出了些碎银子。
李晋云幽幽道:“我的荷包。”
越飞白指尖捻着荷包穗子来回绕了两圈,终于将那线头炸开了的旧荷包推过桌面,“多年不见还是这般古板,玩笑都开不得了?真是的,臭甚么脸。”
“此番你我是来办正事的。”李晋云严色道,她四处瞥了瞥,确认周遭并无可疑角色,“此行只有你和我?怎不见越凌前辈?”
“安心罢,此等小事何必劳烦我师傅出手,她正忙着别的要紧事呢。”越飞白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这要紧的正事,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晋云儿莫要小瞧我,我可是多才多艺能干得很呐。”
“嗯。”李晋云颇为敷衍地点点头,越飞白虽然平日里孟浪了些,但确实从没听说她捅出过甚么娄子,她吩咐小二打包了二十张胡饼,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晚到两日。”
“这不是急着见你嘛。”越飞白见李晋云脸色又不大好了,赶忙装起了可怜,“……其实是因为我这一路上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盘缠也全给济出去了,只好早早赶来安乐郡与你会合,还好晋云儿你脚程快,如若不然,我恐怕得在这鬼地方喝西北风住破寺庙啦。”
李晋云尽管总嫌弃越飞白没个正经样,可是依然是十分关切她的,她微蹙眉端,问道:“饿了吗?可否需要我再给你点些吃食?”
“不用啦,咱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总归是不会饿着自己。”越飞白屈指弹响自己空荡荡的钱袋,说着忽然倾身,眨巴着双眼轻笑道:“前夜蹭了有钱人家的灶台,还顺道尝了尝他窖藏多年的好酒,可比你怀里这胡饼滋润多了。”
李晋云并不理会对方的奚落,直言道:“纵是行侠仗义,也该留点盘缠在身上。”
越飞白扬眉道:“所谓那劫富济贫,从民间来自然是要从民间去,我留钱在身上干甚么?”
“唔。”李晋云虽说佩服越凌师徒俩的高尚节操,可还是忍不住大抵盘算着路上的花费,只觉预算瞬间颇为不妙。
越飞白笑道:“不说这些铜臭之事了,晋云儿日后可还打算回鹤唳山?”
“不回了。”李晋云想起自己十数年来的宿愿,心中忽然生起许多波澜,但她不愿意将他人牵连进去,于是转移了话题,“说来还要多谢越凌前辈修书相邀,只是我久居鹤唳山,对幽州风物怕是比你还生疏,怎会选我来做向导?”
越飞白听罢这话面露苦恼之色,几不可闻地细声道:“这事儿有一些莫大干系,其中缘由只能你知我知,晋云儿你过来些,我悄悄同你说。”
“好。”李晋云亦敛了心神,屏息靠近,桌面上,两道影子交叠成趣。
越飞白红唇微启,她压低声音的时候,气流轻轻拂过了李晋云的耳垂,这让她不禁感到耳尖有些发烫,以至于手指也无意识的捏紧了衣角。
“让你来做向导本就不是师傅的主意。”
“其实是我想念你了。”
全文都会是存稿状态绝对不会现写,我是一个J人,非常有计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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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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