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天下午，宋窈带着宋晚去京郊看了一块地，回来的时候途经古泉寺，她突然喊住小吴，让他先送宋晚回去，随后一个人出了车门。

岂料宋晚跟了过来，说要和她一起，结果走到半路，好巧不巧，遇见了许久未见的老同学。几个人聊天打闹，相谈甚欢。

宋窈见她聊得开心，不想去打扰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望着面前古色古香的寺门，宋窈忍不住一阵出神。

这里是她和肖凡曾经一起来过的地方。好些年没有来过了，如今再来，竟是为了忘却。

千亩苍翠林，碧波藏古刹。她拉着他奔上重重台阶，跪倒在观世音菩萨的面前，与他叩首，交换誓言。

“观音菩萨作证，我宋窈这辈子，只爱肖凡一个人，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不会抛弃他。”

“观音菩萨作证，我肖凡这辈子，只爱宋窈一个人，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不会抛弃她。”

到后来，都是假的。

爷爷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生生将他们拆散……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的好幼稚，到处乱发誓，结果到最后一个都没有兑现。

她迈开脚步，沿着观音路拾阶而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满地的落叶，独自坐在了一个无人的亭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树叶要凋零了，这座城市马上就要迎来白雪皑皑的世界了。

她又靠在柱子上站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色，终于抬脚往山下走去。

“宋晚还没回来？”钻进车才发现，宋晚不在。

小吴摇了摇头:“没有。”

宋窈看向车窗外:“大概和她的老同学聊得正欢呢，再等等吧。”

等待的过程有点漫长，宋窈闲来无事，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面前的小吴身上，于是随口问道：“小吴，你在我身边有好些年了吧？”

她记得小吴是当年爷爷发现她和肖凡在一起后，为她精挑细选的一名保镖。名为保镖，实则是为了监视她。爷爷说，小吴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胜在人老实，做事也可靠。

确实可靠，想当年她偷偷跑出去见肖凡，他没少跟爷爷告状。

“七年零四个月。”小吴似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宋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道：“记这么清楚。”

她这话其实是自言自语，声音很小，没想到小吴竟然听清了，一脸认真地回道：“董事长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空气莫名静止了起来。宋窈突然想起来，她好像连小吴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没记住，只记得她一开始挺厌烦他的，毕竟他是爷爷派来监视她的卧底。不仅如此，当年她为了溜出去见肖凡，不止一次对他动过手，现在想想，真是罪过。

半晌后，她又问：“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这个应该没记错，她记得他和肖凡是同岁。

“嗯。”小吴应了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记得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小吴似乎犹豫了几秒钟，几秒钟后笑着说：“好，到时候一定让董事长给我包个大的！”

宋窈也笑了。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个驰骋商场的女强人，小吴几乎目睹了她这七年间的每一个变化。想当年他也才二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才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三十岁了。

岁月真是把磨人的刀，转眼间他们就要老了。

她不禁在心里想：如果肖凡还活着，现在也已经有三十岁了，三十岁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和以前一样闪闪发光吗？

只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了。

她拿起手机，按下锁屏键，盯着视线里穿着学士服的男生看了许久，然后按上指纹，点进相册，随便选了张风景照，设为屏保和壁纸。

完成这一切后，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原谅我的自私，肖凡，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这个扫把星了，我愿意将我每一世的好运都换给你，换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再不遇我。

邵云齐从医院回到了邵家，宋窈一有空就去他的房间关心关心他，顺便给他端些水果吃。

在照顾邵云齐的这段时间里，宋窈渐渐的对他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感，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情感，反正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他，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而是很乐意坐下来和他说说话。

她会推着他去花园里吹吹风，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有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说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她不再抗拒，而是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报之一笑。

她觉得自己很孤独，这些年来为了公司舍弃了一切朋友之间的聚会，到现在自己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渴望去一些热闹的地方，但又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想被人打扰。她很矛盾。所以每到晚上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让小吴开着车载着她满市区地跑，哪儿热闹就去哪。估计小吴也挺无语的吧，每天晚上拉着她漫无目的地瞎逛。

但是就在最近，她发现了一个新的排遣寂寞的方式，那就是——和邵云齐待在一起。经过这些天和邵云齐的相处，她突然觉得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不热闹，也不安静，似乎刚刚好。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为了她慢慢地向话痨靠近，虽然好像不是那么成功。

她突然有些伤感，明明以前她才是那个话痨。

他们坐在客厅里下棋，宽大的落地窗外，是满地的落叶。她执黑，他执白。黑棋逐渐连成了一条直线，紧接着被白棋吃掉了一个，宋窈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围棋下成了五子棋，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陪他下棋的场景。

“耶！邵云齐，我赢了！我要你扎小辫子给我看！”

“宋窈你看清楚，这是围棋，不是五子棋，你懂什么叫围棋吗？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趁我不注意给我扎辫子？难看死了！我又不是女生！”

“我不管！反正我赢了，哼！”

邵云齐似乎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笑着问她:“笑什么？”

宋窈摇摇头，继续落子:“没什么，继续。”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澜地继续着。一天晚上，宋窈忙到很晚，刚进邵家的大门，就看见邵云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伤快好了，只剩下那条腿，还没好彻底。

她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她。

“忙完了？”他问。

“嗯，忙完了。”她点了点头，明知道他在等她，却还是没来由地故意问道:“怎么还不去休息？”

“这不是……”他眼神躲闪了一下，“你还没回来，所以等等你。”

“……你不冷吗？站在外面。”宋窈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句话，只好扭头看了眼一旁被风刮得摇来晃去的松树，随口问了一句。

“还、还行吧，不太冷。”邵云齐笑得像个小孩子，一双眼睛弯弯的，整个人显得傻里傻气的。

宋窈以前很少见他这样笑过，觉得他这样笑起来还挺好看，挺迷人的。

“我扶你进去吧。”她走了过去，抬手去扶他的胳膊。

他微笑着向她道谢，随她一同迈上台阶，两个人客气得仿佛才刚认识不久。

时间不算太晚，宋窈照例去藏书室写字，余光瞥见门口伫立着一个身影，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邵云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这个，是公司的新品，我觉得很好看，就想着……送给你。”说着打开盒子。

宋窈垂眸望去，只见盒内躺着一条镶满大大小小的钻石的项链，在头顶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不用仔细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不用了，”她淡淡开口，拒绝了他，“我平时不喜欢戴这些东西。”

“……好吧，那就不打扰你了。”邵云齐眼睫一垂，失落地转过身去。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连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从小到大什么都不挑，好像什么都喜欢。

而现在，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宋窈望着面前那道落寞的背影，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槛之时，迅速开口喊住他:“要不还是给我吧，万一哪天参加活动的时候用得着。”

邵云齐故意走得很慢很慢，此刻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立马折返回来，恨不得健步如飞:“好，那我给你放这儿。”说话间，已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搁在了桌角，“那我先回房间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

“晚安。”

宋窈犹豫了一瞬:“晚安。”

北方的秋天总是很短，京北市也不例外，眨眼间天气已由凉转冷。邵云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不用拐杖，正常行走了。

外面大雪纷飞，宋窈坐在咖啡馆里，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却不知道邵云齐正在赶来找她的路上。

他刚才去门店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盛豪，便想着顺路上去坐会儿，再和她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一起回家。结果秘书说她出去了。

他正要打电话给她，迎面碰到了宋晚和一群小姑娘，像是要出去聚餐。

他向宋晚打听宋窈的去向，宋晚说:“她平时喜欢去附近的咖啡馆，你去那儿找找看。”

咖啡馆？他想，是她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么？

于是告别宋晚，下了楼，沿着街边一直往前走，果然在一个窗口前看见了她的身影。

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看见她正低头盯着桌上的咖啡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很多次他想偷偷来看她两眼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坐在咖啡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低着头盯着桌上的咖啡发呆。而他则静悄悄地坐在与她一街之隔的车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有一次小王问他，既然关心她，为什么不去陪陪她？他想都没想便道:“算了，她不想看见我。”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边，大大方方地表示出对她的关心和爱意了。

他收回思绪，穿过漫天的风雪，来到了她的面前，极其绅士地抬手指了指她对面空着的位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看见邵云齐，宋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搅拌手里的咖啡。

服务员走了过来:“先生，要喝点什么吗？”

邵云齐抬手指了指宋窈手里的咖啡:“和我太太一样，谢谢。”

话音刚落，他看见面前的人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生气。

等服务员走后，他故意问她:“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窈懒得与他争辩:“没有。”

他笑。

她好奇:“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的一排牙齿露了出来，亮晶晶的，像外面的雪，“见到你太高兴了。”

宋窈笑笑，低眸不语，心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

“这会儿喝咖啡，不怕晚上睡不着吗？”他问。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不喝也睡不着。”

“你应该听我的，去看看医生。”

“不用了。”她婉言拒绝，“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已经快好了。”

邵云齐又笑了。

宋窈抬眸看他:“你又在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

当然是高兴，她的心病快好了。

气氛突然变得很安静。服务员端来咖啡，两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外面的雪景。半晌后，宋窈目光一斜，看见邵云齐用手指在结了一层薄雾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又丑又可爱。

宋窈忍不住笑了，脱口而道:“难看死了。”说完蓦地想起来，当初他也曾说过这句话。

“邵云齐，你看我画得好不好看？像不像我们俩？”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她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画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她自认为画得挺好看，毕竟画画是她的特长之一，可是转头看他，却见他瞪了她一眼，极其冷漠地扔下了四个字——“难看死了。”

她心想，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对于她的回答，邵云齐似乎非常满意。他嘴角一弯，眼角眉梢落满了笑意。

因为姑姑和爸爸的缘故，从小他就性子沉闷，不喜欢和别人交流，长此以往，别人也不怎么搭理他。只有宋窈，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跟着他。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很烦她，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她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的时候，他都在心底偷偷地欢笑。只可惜他和她的快乐，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那年。

“里面挺热，要不，去外面走走？”他突然向她提议。

宋窈转头，看见他一双眼睛正平静温和地望着她，又扭头朝外看去，雪停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好。”说罢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刚站起身，就见他快步走向她的身后。

“我帮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肩上长长的头发，帮她把外套穿好，又轻轻将头发放下，动作暧昧亲昵，又陌生遥远。

穿好衣服，四目相对，宋窈赶忙收回眼神，与他并肩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