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陋室。
晨光本就熹微,屋里就更加昏暗了。
只有几盏油灯空洞地燃着,只有影子晃悠悠的,鬼影一般,散发着清晨阴冷的湿腥气。
李娇推门进去。
屋内轻轻站着一人,薄薄一片,仿佛一揉就碎了。
“妙姐儿来了。”她回眸一笑,森森然。
李娇没有回答她,径直坐下。
她手中抱了一个布娃娃。
踏着碎步,哼着小调,她轻声哄着怀里的布娃娃:“如姐儿乖……如姐儿不哭我们家如姐儿最乖了……”
李娇只是静静坐着,没有打扰她。
只见她缓缓走到床边,将怀里的娃娃小心用被子裹住。
扶了扶头上根本不存在的簪子,她在李娇面前坐下。
端起茶碗,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茶叶,饮下一口白开水,再放下。
而后她猛地靠近李娇。
两人离得很近,瞳孔对着瞳孔,彼此的空洞一览无余。
“李妙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她张口,嗓音像是用锯刀在刮铁锈,让人听了心里刺刺的。
只见她款款坐着,眼神好似落在霜上的月光,下一刻就要一起融在泥泞里。
絮絮道:“我恨过很多人。”
“我恨我阿姊。”
回忆起这个人,她眼神狰狞可怖,似乎确实恨之入骨。
“她明明说过会永远护着我的,可她还是嫁了人,有时候,我宁愿她死在出嫁前。”
“十三岁那年,她为了她夫君的仕途,竟然把我送给长我二十岁的李扩做妾。”
“呵,她也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货。她那狗丈夫高升之后转头就休了她,她不愿,结果死得不明不白。”
细看,恨之下,有着比恨更浓烈的情绪,大抵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我还恨我阿父。”
说到这,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
“他为了有个传宗接代的儿,打死了我娘,娶了个贼妇人进门,两人喝完酒就打我和阿姊作乐。”
“去年,他病得下不了床。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宝贝幺儿,哈哈哈哈哈——真痛快啊。”
她大笑,眼睛中闪着诡异的亮光,似烈火,似寒冰。
“他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比乡下的骚猪还臭。”
“至于那贼妇人,我用狸猫引她难产,一尸两命。那是我第一次害人,吓得好几天都睡不着。”
“我更恨你们李氏。”
“是你们抢走了我的卢姐姐!”
她情绪突然激动,李娇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卢素云,李扩的原配。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待所有人都好。”
“如姐儿风寒,我去拜后土娘娘,她陪着我跪了三天三夜。”
“我活了这么多年啊,头一次想要做个好人……”
眼睛里是浓烈的不甘,不是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前一天才传出卢氏与叛党有勾结,李扩第二天就要她去死,她饮下鸩酒都时候肚子都显怀了。”
“你们李氏,说着什么高门大户,百年望族,名门世家,干的却净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啊,李妙妙,你知道我最恨谁吗?”
“我最恨的,就是李璋和!”
李娇猛然抬头,她听剑兰提起过,那是母亲的名字。
“这座宅子里的人,谁不是争来抢去什么都顾不上了,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我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精疲力尽坏事做绝了,凭什么她到死都还光风霁月?”
“为什么,为什么连卢姐姐都最喜欢她?”
“李妙妙,你知道吗?我当真是很透了她。”
“不过好在,她也没有风光多久哈哈哈哈哈,谁叫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哈哈哈哈……”
李娇两手扣住她的肩膀:“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只是狂笑。
笑声像一团团带着雾气的琉黑蝴蝶,振动着翅膀,卷起一阵骤风。
而她,仿佛像一秒就要在雾气中散落开来,被骤风碾碎,碎成绒毛,碎成粉末。
她大笑着,甩开李娇的手,抱起床上的布娃娃。
轻哼着童谣,她笑中带泪,神情凄婉。
歌谣似蜘蛛网一般在屋内蔓延。
李娇知道,问不出了。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朝屋外走去。
突然,一双手握住了李娇。
回头。
程淑慧的眼中带着一种疯狂而近乎狰狞的歉意,爱与恨都极为浓烈地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她突然哭了。
像一个孩子。
孩子的世界没有爱与恨,只有在意不在意。
“李璋和,对不起。”
光突然闯进来。
被窗户打碎了,发出了淋淋的响声。
细雨一般,轻柔将人裹起,润物无声。
李娇情绪复杂地看着她。
只见她转身,抱着床上的布娃娃,哼着陌生的乡间小调,仿佛要把人带入一个熟悉的梦乡。
她的笑容甜美而天真,孩童一般。
那时,她尚未被这浊世折磨,也尚未来得及去折磨这浊世。
抱着那布娃娃,她们一起躺在床上。
那张简陋的床仿若一叶轻舟,顺着婉转动听的曲调,载着她们,远离这污浊的人间。
李娇轻轻关上门。
生怕屋里的光淌了出来——那将淹没这个贫瘠的世界。
李婧如就在身后。
很白,瓷一样,似一朵娉婷的水仙,孤芳自赏。
头发打着卷儿,有些毛,人也没有很精神,眼下一片乌青。
鼻梁轻轻架起一支单边眼镜,银白的镜框,看着冷冷的。
她整个人像是一块冰,疲惫若碎雪将她裹挟。
“大姐姐,你来了。”她淡淡开口道。
“婧如……”李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眼角一弯,好似在笑,又似乎没有。
握住李娇的手,她柔声道:“不用安慰我,大姐姐。”
“我现在很好。”
两缕碎发垂下,她眉骨清晰可眼眸却又笼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是一种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哀婉。
她转身,行走在风中。
狂风乍起,卷起她的衣袖,她却似一棵韧竹,清瘦中自见筋骨。
李娇不明白,这样年轻的生命,眉宇间为何会有这般浓郁的哀伤。
她听说,被赶来这地方时,她只带了几箱书。
很小的时候,李婧如就经常混进族学中,她最喜欢听夫子讲春秋。
多少铁马金戈,明枪暗箭,都在那一笔一画间窥得。
后来被发现,是因为那个叫李青的孩子总是得第一。
可族内并没有哪位少爷叫李青。
后来,她被赶回家了。
可她依旧像个窃贼一样读书。
不,或许不应该是窃贼,她比窃贼更加不体面。
就像濒死的乞丐渴望最后一碗米粥,她连偷带抢。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那么,那些偷走女人读书机会的人,又该叫什么呢?
她不知道。
每次哥哥出去吃酒。
她就像个盗贼一样溜进哥哥的书房,将那些字句偷出来。
再像个乞丐一样,把那些字句狼吞虎咽地吞下。
可她似乎永远都不知足,永远渴望更多。
母亲是知道这件事的,母亲总是叹气。
她不理解母亲的忧愁。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
洞穴中的人,企图探索洞外的世界,是一件危险而疯狂的事情。
李婧如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李娇。
她该去给母亲熬药了。
回去时,李娇恰好遇上了李氏出殡的队伍。
漫天的白,山一样压过来,浩浩荡荡,碾碎了多少不甘与呜咽。
再回到国子监已经是几天后。
一进屋,婋娘坐在院中,无语望天。
手上是磨得锃亮的大刀,闪着凌厉的光。
见到李娇,她依旧愁眉苦脸,长叹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李娇不明所以。
“阿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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