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众人惊诧不能言语的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余老爹。他清了清嗓子,对人群中脸色最难看的那个老年男子道:
“赵达她爹,你得——叫爹。”说着朝陆倚方向努了努嘴。
众人马上想到赵达她爹那句洪亮的“你哥要是能嫁出去我当场认你当爹”。立即就有人起哄,赵达她爹平时仗着自己女儿是读书人,不是看不起这个就是看不起那个,占了别人便宜没事,要是谁敢占他半分便宜,能把人撕巴吃了。
虽然大家不敢得罪他,但借着话头臊臊他,还是敢的,让他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陆倚大悲大喜之下,平时多机灵一人,此时也木愣愣的。直到余老爹扯了他一把,他一眼就看到自己西里村头一个大仇人赵老头子,欺负他们三个是孩子,上门拿话哄他们,话里话外都说什么以后是一家人,他多看重大哥陆卓能干,再好的男子没有。
谁听了不以为是要上门求亲的意思,虽说大哥根本看不上那个赵达。但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又没有个大人操办,爷爷有还不如没有,二房占了他们五亩上等田,反而还说他们不孝,为此差点没把大哥打死。
总是要设法嫁人的,有人娶,至少人家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走。
当时三兄弟都很感激赵家,赵达她爹又说自己腰疼腿不好的,那一年地里的活都是大哥给他们家干的,家里活儿他和三弟也都帮着做了。
活儿都干完了,再见面翻脸不认账,只说他们误会了。
大哥虽然说遇到这样不要脸的人,他们作为男子,家里又没有顶门立户的人,根本没地方说理。可陆倚受不了这个气,上门找赵达爹要个说法,不娶就不娶,这样不要脸面的人家,他们还不稀罕嫁呢。
可总不能白让我们干了一年活儿吧,工钱总要给吧。
结果赵达爹什么难听话都能骂出来,两家仇就这么结下来了。把陆倚气得,好在后来不知道赵达得罪了什么,被人套头好一顿打,陆倚心里那口气好歹才出了一些。
这时有了这么个机会,陆倚不让人的个性,哪里肯放过。果然就往前站了一步,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赵达爹。
众人一看这局面叽叽喳喳笑声一片,有那怕得罪人的倒是想不笑,可憋都憋不住。
谁能想到平时总是昂着下巴看人的赵达爹,居然当场给自己找了一个爹!还是去年闹了好大一场的陆家老二陆倚!
赵达爹恼羞成怒大声道:“没人伦的兔崽子,我是读书人的爹,谁敢!”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许温心道:读书人了不起啊?在她们那儿,人人都是读书人。更别说她还不会说话就被外公拎着听他讲四书五经历史故事,刚能说话就被提着开蒙。
满打满算她也当了二十年的读书人。他一个读书人的爹就横成这样,那她是不是可以直接上天啊?
后来许温才知道,在女尊大周读书人是真了不起。
书中有没有颜如玉她不知道,书中是真有黄金屋千钟粟。
一直悄悄注意许温的陆卓,见她听到“读书人”三个字一直平静的面容有了些许变化。
见二弟落了下风,才略微往前站了站,未语先笑,“是我们没见识,我二弟总听人说什么读书人一言九鼎千金不换,便以为读书人的爹不说一诺千金,也肯定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才信以为真!”
态度非常客气,语气也很谦恭,笑容也很诚恳。
就是说的话不是那么回事儿。
陆卓把自己知道的成语都用上了,紧张地用余光注意许温反应。
赵达她爹气炸了,饶是他伶牙俐齿,整个西里村吵架就没输过,此时也被陆卓噎住。居然是陆卓,平时在他们面前只有陪笑的份儿,今天也敢这么跟他说话,赵达爹下巴抬得更高:“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站出来跟我说话!”
“那什么人才配跟您老人家说话呢?”许温觉得好笑,忍不住问了句。
清凌凌的声音好像山间的水。
周围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俊的小娘子,人这么和气,说话也这么好听。
这个陆卓,到底几辈子积的福分,到底怎么拿住的许娘子?酸酸的男子们笃定陆家三兄弟必是使了手段,不然陆卓这样的只怕给许娘子提鞋都不配。等着吧,强扭的瓜不甜,指不定哪天许娘子就休了他!
赵达爹没想到这个金玉一样的小娘子居然搭腔,气势不觉弱了一些,还是强硬道:“我毕竟是读书人的爹!”
许温哦了一声,“那正好啊,他是读书人的夫郞,那两个是读书人的小叔子。正好配跟你说话,恐怕你以后想说话只能来我们家了。”
周围人先是一静继而扑哧扑哧,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读书人岂能干出不敬长者的事情?你莫不是唬人,读书人哪儿那么容易当的!”臊红了脸的赵老爹凶道。
“读书人还说话不算话呢,我们读书人自己最清楚,读书人有好东西,自然也有不是东西的。”
“你,你——”这次赵达他爹气到说不出话。
“老人家你别生气了,又没人真让你叫爹,是你自己非要当场认爹,能怪人家小孩子当真吗?”说着还特关心道,“快自己揉揉胸口,可别气坏了,不值当。”
说得赵达爹更气了。却也因为听说许温也是个读书人,到底不敢撒泼放肆。
大周律令,男子跟读书人纠纷,告到官府,先把男子打上三十大板。这也是当时他就是明晃晃骂到陆卓脸上,欺负到他们头上,别看陆卓人高马大,凭他力气再大,也不敢真跟他龇牙。在他面前,到底只能低声下气赔不是,才把他二弟领了回去。
从前他只觉得这样的律令真是好啊,这是头一回觉得就是官府的律令好像也不是很公道。
读书人里难保也有陆卓妻主这样不讲理的。
在众人哄笑声中,第一次赵达爹是那个灰溜溜离开的人。
本来想看别人热闹,结果自己反而被别人看了热闹。赵达爹气得,只一晚上就满嘴长疮。结果看见的人不说他是被人气得,倒说是他说瞎话长疮,刚爬起来的赵达爹又被气得倒仰过去。
跟他斗了一辈子的对门余老爹连着好几天高兴地饭都多吃了半碗,就是怪心疼家里粮食的。
众人看够了热闹,又见证了一回奇事儿,到了做饭的点也就都散了。
没人要的大脚夜叉陆卓偏偏配了那么一个俊秀的小娘子,还是个读书识字的,这能不叫奇事吗?哪个赶集吹牛的女子不拿出来提一嘴,哪个回娘家的男子不或愤愤或酸溜溜地跟七大叔八大舅说上一回。
只剩下陆家兄弟三人和许温。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紧张的紧张,局促的局促,发呆的发呆。
发呆的那个正是许温,真是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不仅穿越了,还穿越到女尊。
不仅穿越到女尊,她还自己给自己现场临时娶了个夫郞。
二十四岁的许温,即使早就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一时间也有些愣住。
陆卓控制不住地紧张,低着头,手不自在地扣着衣角,每当以为对方会看自己,都赶紧露出温顺乖巧的笑。
可惜每次都是白笑,对方视线只是无意识停留,根本看不见眼前人。
泼辣的陆倚此时也难得有几分局促,虽然他觉得天上地下自己大哥最好。但保不住人人都不长眼,看不上他大哥。再加上许温这样风姿,站在自家院子里,好比凤凰落在了一个破笼子里。陆倚担心她再飞了,那大哥可怎么办啊?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现才能彻底打消对方想走的心,从此留在大哥身边,给大哥当妻主。
小院子的围墙塌了一大半,用枯干的树枝补了起来,透过树枝间隙可以看到外面不时有人打量的目光。
回过神的许温反客为主,带着三兄弟进了堂屋,拣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凳子坐下,另外三个人还是站着。
许温倒有些想笑,明明她是个外人,反而成为在场最自在的那个。可见,这家人脸皮都不厚,脸皮薄好,脸皮薄的人很难是坏人。
她在最短的时间综合了所有信息,做了决定,此时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她的声音依然清清冷冷,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自认为态度很温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大概脑子摔坏了吧。”
一时间在场另外三人有两人同时想到:
摔坏了好,摔坏了。就想不起回家的路,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只是一人理所当然这么心里高兴着。另外一人却暗喜中又夹杂着怜惜和对自己这样想法的唾弃,一时间反而复杂难明。
陆倚还不忘强调,“是我大哥救了你,你在村后大山里晕过去了,要是没人救你不是冻死就是遇到坏人,还有野兽……”
他好像生怕许温不领情似的,“这几天,都是我大哥照顾你,我大哥喂你,给你擦脸,给你换——”
“陆倚!”陆卓突然开口截住了陆倚后面的话,青白的脸色微微泛红,非常腼腆地对许温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本来就是,没有我大哥你肯定死在山上了……”陆倚声音小了不少,嘟囔道,“陆归的鞋都给你穿了,我们都对你很好的。”
要知道他们家里就这一双鞋。
许温这才注意到兄弟三人都穿着草鞋。北方的深秋,眼看就要进入冬天,这个时候是很冷的。许温穿着布鞋,脚已经冷透了。看到三个人的草鞋,她觉得更冷了。
注意到许温的视线,陆卓的脚往后缩了缩,抿紧了唇,脸再次红了,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陆倚挑衅一样表现得浑不在意,却十分注意许温的脸色,心里暗道她要是敢看不起我们,要是敢说我们不要脸,我就——就怎么样呢,陆倚恶狠狠地想,我就再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而陆归不知道发生什么,他靠在大哥身边,不自觉咬着手指,依然那样安静地看着许温。
许温看着这样的三兄弟,本来想说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了,无意识敲击着桌面。
陆卓的视线随着声音落在了家里破旧的八仙桌上,一下子就看到了许温修长白皙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敲击在干燥的桌面上。斑驳的桌面,白皙如玉的手。
好像亮眼的许温跟灰扑扑的他们。
陆卓的心,犹如弥漫着晨雾的山间,充满了看不清抓不住的无力感。
只能听凭端坐桌前人的决定。
他缩了缩自己露出来的脚趾,第一次恨自己如此不讲究。这么多人说他高大,高大的男人多吓人多粗苯,他从来不觉得。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是认为他错的人错了。
可这时,他却第一次羡慕其他男子的纤巧精细,那样就能更自如站在她身边了吧。女高男低,女的高大男的小巧,人们都说那样才是女男最堪配的样子。
三人都屏息听着哒哒的桌面敲击声。
等着许温接下来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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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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