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苏府门前格外热闹。
大雪骤落时,披大氅的少年人跪在雪地里,嘴角抿直、不发一言。
怪风席卷枯枝雪层落下,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身侧。少年鼻尖被冻的通红,结了冰霜的长睫颤着在白中透红的面上投有阴影,颇有温顺憔悴之色。
一日……
两日……
三日……
苏府大门紧闭,始终不肯为跪在门前的少年人打开半道缝隙。
枯兰颜色的嘴唇被冻的渗出丝丝的血,跪的笔直的少年人唯有眨眼时方才能窥出这是个活人,如冬日里突兀破土、死在见天光之刻的深谷幽兰。
第一日,无数路人匆匆路过,程家兄妹撑伞踏雪来,大雪漫天中支撑少年头顶方寸天地;
第二日,顽童掐住少年发梢却被母亲呵斥,太子殿下策马疾驰,解大氅覆盖枯死兰花;
第三日,有远赴京城的行商扛着担子挤入围观群众问身侧小贩,“老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没听说几日前那场乌子虚舞弊案?”小贩伸出手指指在少年方向,“那位就是被告不孝不悌、和乌先生在科举舞弊泄题的当事人了。”
行商定睛望去,只能看见少年侧脸。
“不孝不悌”、“科举舞弊”都是道德败坏、有违人伦良心的大罪过,行商原以为犯事的会是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纨绔子弟,却不想是个还未束发的少年人。
明明身侧都是人,依旧给他一种少年人孑立人间的错觉。
拢袖跪在地上,眉眼低垂,少年间或抬眼时眼中滑过光彩熠熠,似局外人或天上神明悲悯的一瞥。
可明明他才是那个跪着的人。
“我今日才来京城,可否请老哥细细说说?”
小贩自无不应,“你现在眼前这位,就是昔年名动天下的范云庭的传人,名唤苏岚。”
“范老先生的传人?我瞧这孩子模样不像恶人。”
“几日前,苏家下人敲了京兆尹前鸣冤鼓,上告苏家长子苏岚对父母不孝、对幼弟不悌,且和蓬莱乌子虚勾结泄露科举题目出书乌氏押题谋私利,”小贩接话道,“可惜那日乌先生并未出堂,双方又争执难休,只好择日再审。”
“乌先生不出堂,苏老爷倒是做证人上了堂,哪里知道这做父亲的当场指摘孩子不孝顺——我前些日子还看这孩子给他们去山上捉鹦鹉教昆曲做礼呢,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他小声嘟囔,“如今苏老爷春风得意、连升三级呢!”
内里阴私显而易见,行商唏嘘不已,忽而又问,“乌先生可是蓬莱乌子虚?”
“正是。”
行商自南州来,这个名字对南州人而言可谓如雷贯耳。若非乌先生诓回南州毒瘤贪下的赈灾粮款,他们这群南州灾民早就死的死、没得没,南州又哪里能恢复重建如此之快?更何况乌先生更是将自己卖书获得的钱款大半送与南州赈灾,此等大义之士,怎么可能牵扯进什么泄题牟利的坏事来?
行商卸下担子武断道,“这定是桩冤假错案了。就算是真的,那也定与乌先生无关!”
“我呸!与乌先生无关,那难道就与小先生有关咯?”
“你还好意思说,乌子虚既然行的端正,为何不出席那日会审?”这位大骂行商的乃是东宫门客了,“多容易的事,现在倒害的小先生里外不是人——我见他乌子虚躲躲藏藏,说不准是真犯过什么事呢!”
“你怎知乌先生他不是路途遥远不便前来,既如此,我其实倒觉得你们劳什子小先生——”
“且慢,二位可否听我一言?”
这两位怒气正丰,吓得搭话小贩忙往旁边撤了半步,倒方便外穿棉袍、内里布衣的年轻书生上前拉架。
看清来者,两人才不甘不愿拱手道,“甄先生\甄贤弟好。”
甄观棋骨节宽大、经过数月遛猫晨跑身体素质更好,此时两只大手分别死死抓住行商与门客手腕让他们“握手言和”。
五指做鹰爪,将别人手腕勒的生疼,
月色悬空,皎皎流泻书生周身,他笑容和蔼可亲,
“乌、苏两位先生定不希望你们为他们争吵。你们不要再打了啦,这样是分不出胜负的,要打不如去麻将房打上两把南州麻。”
*
成大事者,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对自己最狠。
古有诸侯幼时为显名声跪死人九月不止,苏岚深知名与孝何其压人,莫说是等苏父开门三日,便是叫他跪三百日与苏府的人“父慈子孝”一番苏岚也并无不可。
总之,空口鉴抄他不孝不悌让他德行有瑕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嘎吱——”
苏府尘封的大门终于打开缝隙。
甄观棋、门客和小贩三人互瞥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露出轻松笑意,同时伸出两根手指,趁众人目光注视大门时安静离开人潮,若水滴脱离大海。
跪在最前的少年人是无数目光交接所在。他昂首露脆弱脖颈、翘首而盼,眼中的希冀与渴望近乎是流露实质了。
他踉跄起身,眼中尽是濡沫之色,如倦鸟还巢,低声对那男人唤道——
“父亲。”
苏父也是人,虽说对这个不讨喜的大儿子没什么感情,毕竟挂着血缘两字,一时竟不忍心与少年对视,更不忍心吐出打好的凉薄腹稿。
但这温情纠结也不过一瞬罢,他清楚知晓自己这个大儿子如今和科举舞弊挂钩、是断断翻不得身后狠狠踩了苏岚一脚,做父亲的当堂认定苏岚不孝——外加追捧乌先生的人定会迁怒于把乌子虚拉下水的苏岚,想来这几日京城风向定是骂苏岚多,苏父这个精明的男人避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施以援助之手?
“父亲。”少年哀哀唤着。
“父亲,母亲,弟弟,”少年哽咽着牵扯住苏父衣角,没有感情,只有技巧,“你们是不要我了吗?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其实也可以改……”
程家兄妹阖眼偏头,许多围观者们亦闭上了他们的眼睛不忍再看。
男人又何其残忍,他一根根掰开拽他衣角儿子的手指。可能是跪的时间太久,少年的手指其实没多大力气,轻轻松松就能被掰开。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少年如遭雷劈,支撑精神的细线被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抽去了,全凭程大郎与程姑娘合力才能支撑身体,恍惚中只能听得苏父长长的凉薄话语中的最后一句。
“从今日起,你与苏府恩断义绝。”
字字扎心,将人心扎的遍体鳞伤。
少年抬手遮住他的脸,浑身颤抖,喉咙里时不时挤出呜咽。
程大郎与程姑娘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安慰,捂脸少年的哭声如压抑的笑声,想来是悲极而笑。
苏父三人慷慨激昂、大义凛然要“大义灭亲”的言论听的苏岚喜上眉梢——还有这等好事。
“这孩子你不要,我要!”
万人注目下,一憨厚老农神色凛然,穿过人群若利刃破潮水,提起少年脖颈把人家脑袋往腋下一夹。
“范先生……”
“啪!”
从不与人动手的老先生得知消息月夜赶来,就为了给苏父这一记响亮又畅快的大巴掌。
论做弟子,苏父在十年前做考官的程父程云山被污蔑科举舞弊上堂做伪证,害的程家被抄家只剩兄妹两个;论做丈夫,苏父的糟糠之妻横死当日就迎了新人长公主入房;论做父亲,在儿子被污蔑不孝不悌时踩着儿子上位。
老先生紧了紧臂膀与侧身距离,对哭到昏厥的少年恨铁不成钢,早知如此,就不叫苏岚抄什么礼义春秋,如今到成了只知道愚孝的小酸儒了。
苏岚在听到那句“范先生”时就醍醐灌顶,许多从前想不明白的关窍霎时间明朗。
但他最先想的却是,“救命,范云庭范老先生腋下怎么还有狐臭啊”。
*
远处三位捧哏嘻嘻而笑,小贩脱去外面平民布衣,里面赫然穿的是东宫门客锦绸袍。
方才小贩做捧哏唱红脸,另一位门客做逗哏唱白脸,甄观棋身份使然,为苏岚堂兄与乌先生徒弟,就扮演了双方间最后控场角色。
在两个人被污蔑勾结一件事时,支持两方的人就会攻讦不休,名声不显那方易被路人迁怒。
三位捧哏在群众间游走,就是为了下场控评。
若此人支持乌先生,那就叫门客上来与他“争辩”,反之则叫另一位门客扮的小贩“争辩”,先解了路人怒气,再叫“理中客”劝架和解,祸水东引,此举在后世娱乐圈明星营销中广为应用。
娱乐圈水军直呼内行,这三位后世也有人戏称为——水军之祖。
*
“父皇”。
病弱的青年人跪在宫门外,几欲昏厥。
他身后跟着跪的是做过乌氏押题、受恩自称做乌氏门徒的泱泱学子们。
南州万民请愿彻查此案的文书,被太子紧紧握着。
东宫门客近些日子竞相奔走,只为按图索骥寻致命一击。
大雪纷纷而落,若万人坟冢。
宫门紧闭,又是一扇不会打开的门。
独眼老鬣执少年那把青色油纸伞大步赶来,天上弯刀比什么都发冷。
纸伞倾斜替青年人遮住风霜,他又低低的掩唇咳嗽了。
“莫管孤,小先生那边现在如何了?”
独眼老鬣将纸伞倾斜,“岚哥儿也是这样问你的。”
“范云庭已然去了,殿下大可不必担忧,还是随我早些回东宫去好。”
太子眼神迷离,身体近乎要与雪消融。
他坚定而缓慢的摇头,“老师,你让孤再等等,再等等。”
“再多待一刻钟就好。”
“好,”老鬣掀开前襟一同跪了下去,将少年人那把青伞大半偏到太子方向,“那老臣同殿下一起等。”
“老师不必……”
太子悠然长叹,“也好。”
*
“咚——!咚——!咚——!!”
京城京兆府前,又有人执短锤击鸣冤鼓。
女人面色镇定、毫无畏惧神色,一下、二下……直叫这声音敲到旁人心里。
她一袭大红色衣裳,眉间似有凤凰振翅高飞。
“我要告官!”
“我要告福二卖妻卖女、赌钱成性、气死亲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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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8(捉虫与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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