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歇还想说什么,却又发现蹇予悯前进的方向不太对——他好像不打算回到车上去了,而是转身往休息站里走去。
“放我下来……”路歇又开始挣扎,然而无果。
休息站的大厅里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人,看打扮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路人。然而在蹇予悯走进大厅的一瞬间,无论是压低圆顶礼帽倚着墙柱抽烟的,拿着化妆镜补妆的还是三两个凑一起打牌的都一齐站了起来,默不作声走到蹇予悯身后。
蹇予悯对其中一个人颔首,“去找支安定给我。”
“是。那台车要怎么处理?”
“照旧。”
路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失去意识的。在某次睁眼时他看到了冲天的火光,本以为那是幻觉,他靠近火光的右半张脸却被热风拍得发痛。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火里烧的是刚刚他开的那台车。
蹇予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低头看向他。他立刻闭眼,却感觉到一块微凉的柔软布料落到了脸上。
“出发吧。”
路歇只从颠簸程度就能猜出来,他们在往不夜城走——他现在蜷缩在蹇予悯的怀里,脸上头上都裹着色泽古怪的丝质长巾。而alpha此刻就像一个五区来的饮料商人那样,疏于修整自己的胡须和鬓角,穿着皱皱巴巴、肩宽夸张的老式西装,配一条跟外套极不相称的白海豚花纹领带。
这打扮单拎出来或许会十分显眼,但在三区边陲开往不夜城、每三十分钟发一趟的晚间巴士上倒并不奇怪。
晚间巴士专程为想去赌场碰运气的无所事事之徒开设。他们通常不会是老手,多从五区、九区甚至遥远的十一区而来,收入不高,脑子里除了白日梦别无所有。他们从没完整通读过不夜城的《来宾须知》——那其实能大大降低他们非自然死亡的风险,也不会自己计算赔率,看到漂亮的omega荷官还会神思不属。
当然也不总是如此——现在这车上有半车人都是蹇予悯的人。他们也像蹇予悯那样做了伪装,完美地融入了真正的乘客之中。路歇从眼角余光里瞥见,先前给自己注射过的药剂师现下正坐在窗边,晃着脑袋和一个操着十一区口音的中年beta一起高唱《英灵万岁》。
坐在蹇予悯身边的女性alpha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路歇从药剂师那儿收回视线,便跟她对上了目光。
“这是你今晚的赌注?”
女性alpha咧开她仿佛在沁血的鲜红嘴唇,却不是在问路歇。
“我不是很确定能不能这么做……您有什么建议吗?我实在没多少东西了。”蹇予悯的声音很符合他此刻的身份:落魄卑怯,身份低微的下等五区人。
他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然后握住了路歇垂在女alpha视线之外的手,捏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醒了。路歇也懒得再装睡,毫不客气地甩脱了。
“噢,也许你可以在进赌场前找一个愿意跟你交换的主顾。”女alpha说,“他的味道闻起来还不错,但你其实应该在你们的临时标记消失之后再来的——有些人会介意这一点。你是第一次来吗?”
“严格算起来是第二次了。之前我……运气还算不错,所以我想……”
女alpha打断了他。“到此为止了。你知道吗,几乎每一个人第一次都会赢。但他们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输掉自己的所有东西,然后是手脚,眼珠,牙齿——”
“啊。那真是……这么说您不是新人。”
“我当然不是!我呢,跟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路歇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女alpha贴在蹇予悯耳边说,“我和‘碎琼’的一个荷官是朋友,有她帮忙,我今晚就不会像你一样惨啦,说不定还会走点儿运呢。你急着要钱吧,想不想认识她?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费嘛……我挺喜欢你的,就用这个omega抵一半吧,其余的先赊着。”
不夜城的大赌场没有叫“碎琼”的。就算“碎琼”真的存在,估计也该是个店牌上印着成人用品广告,有穿着暴露的beta现场跳脱衣舞的地方——三区遍地都是这样的赌场。
“真的吗?”
蹇予悯有些激动。女alpha趁热打铁:“你运气比其他人好多啦,你不知道,在不夜城里要是形单影只,很容易被盯上。说不定你一下车,他就被抢了呢?竹篮打水一场空,亏不亏啊。”
“……你说得对,那我还是……”
察觉到蹇予悯真的要松开手,路歇腺体一痛,想也不想就猛地吊住蹇予悯的脖子,双手成扣固定住了自己。
“怎么醒了?”蹇予悯垂眼看他。
只有在路歇的角度才能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
路歇还是头痛欲裂,看到他那笑更是烦得不想说话。
蹇予悯转头对女alpha说,“他其实还不会说话,这有关系吗?”
“哑巴?哑巴可不行啊……算了算了,我看你可怜,顶四分之一的介绍费,成交吗?”
“成——”
蹇予悯被咬得轻轻“嘶”了一声。
路歇松开齿关,一行红线立马从蹇予悯的唇角拉到了下巴上。他正打算后撤,横在腰间的手突然一紧,压得他不由自由向前倾身。
女alpha眼见着两人就要这么开始,本想开口阻止,视线一转,立刻黏在了omega露在外的那双眼睛上。
成色还不错嘛。
长巾将要完全滑落、omega模样就要展露在眼前的最后关头,她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到了。”蹇予悯站起身,向车门走去。
女alpha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时就只能看见对方肩头露出的一个发顶,急得一拍大腿:“哎你别走那么快啊!我得先看看货,你到底还卖不卖了——”
巴士停靠的位置是不夜城的外围。但即使是外围,四面八方的氙气灯都能照得人看不见半道影子,哈一口气面前的水雾都镀了层金。
不夜城不单单没有夜晚,也没有安眠和疲倦。
街边已零星冒出头了几家酒馆,能敲碎人肋骨的巨大音乐声推得门口的酒瓶又咕噜咕噜往外转了好几圈。偶尔有一两个人踉踉跄跄掀开帘子出来,在猛烈的光照中呕吐,吐完了又在街道边游走一阵,最后还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提拉着手脚,折返回酒馆。
人人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蹇予悯抱着路歇,举止仍旧像个无知的五区商人。他抬头看看周围,似乎是随意选了个方向就闷头走去。
女alpha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人,一边追一边喊:“你回来!错了!那个方向都是最高档次的场子,你连门都进不去的!你在不夜城横冲直撞,要是运气背了撞上哪个大佬,死都不够你死的——”
蹇予悯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仍然脚步不停。
放往常她不会这么执着,但那个omega实在投她眼缘,难得遇上个这么个占大便宜的机会,担点儿风险也值得。
街道越来越拥挤,灯光越来越刺眼。两边的霓虹灯牌扑面而来,越挂越高,直到爬满整栋楼房。
街上来往的渐渐不只是行人了,早该绝迹的老式轿车、镶满金属獠牙的古怪巨型滑板甚至鸵鸟把道路挤得满满当当,街中央的轨道来往着同样灯火通明的电车。好几次她都把人差点跟丢。
片刻后她认出了这条七歪八拐的路线。再走个一公里,就能看到不夜城最大销金窟门口的喷泉。在它之前就是不夜城的门面,进出不夜城腹地的必经之地:曼斯尼拍卖行。
那里有空旷的广场,是个械斗的好地方。
曼斯尼拍卖行好像又有大动作,这几天门前枪声惨叫声不断,台阶上洒的血就没干透过。不会有人想在这时候靠近那儿。
这个不要命的傻alpha过去了指不定会怎么样呢——他还抱着个omega。任何地方都不会不缺omega。
女alpha远远看到曼斯尼大门,气喘吁吁,不敢再继续往前。任她在原地怎么喊蹇予悯都不敢回头,聋了似的。
她抱胸往路灯柱上一靠,等着看曼斯尼的看门人用霰..弹枪轰烂那个傻子的头。
她身边不远处也有几个人看向了那边。
但看客期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相反的,看门人毕恭毕敬,躬身为那个傻子推开了身后的大门。
路歇紧紧拽着蹇予悯的衬衣前襟,手心都沁出了汗。alpha安抚性质地吻了吻他的头顶,姿态从容地跟随着看门人走过长廊。
与室外的灯火通明相比,拍卖行内部极其幽暗。但路歇紧张的不是这个。
他清楚地听到了看门人对蹇予悯的称呼:先生。
不夜城的看门人跟中央区的服务员性质完全不同。他们是纯粹的武器,不是迎宾玩具,“先生”这个词永远只会用在他们的忠属对象身上。
……曼斯尼怎么会变成蹇予悯的?
这里当然不只是拍卖行。这里还曾是蒙景安一半黑市生意的变现口,在某次动、乱前甚至就是蒙景安自己的产业。
路歇在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
白天赌场关闭,他就在地下一厅的拍卖会上做主持,每天对着上千个腰间别着满弹左轮手.枪的危险分子们卖笑,有时还要帮忙解决争端。
他现在好像猜得出为什么蹇予悯要遮住他的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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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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