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车载机枪被启动的时候,路歇不得不捂住双耳以图止住出血。有人递来手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在呕血。他的腿像是有万斤重。他想靠住掩体,他想坐下,他想睡一觉——可他绝对绝对不能后退一步。

在火力倾轧之下,军部的车队得以徐徐向前。每一次巨响声似乎都会使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裂口蜷缩一下,然后更加猛烈地绽开;他感觉不到痛,迟钝和麻木沿着他的脊髓往上攀爬,最终占据他的思维。

副指挥官沾满灰土的嘴唇在他眼前开合,他的耳边却是类似于轮渡离开船坞时发出的尖锐汽笛声。

一片朦胧中,他断断续续听见人说军部首还活着,但是据说受伤严重,没有更多细节方面的消息。

司徒少校的支援已经到了三区,可是无法靠近不夜城——有很多行迹可疑的平民组织现在聚集在三区周边,对军方似乎怀有敌意,但目前不清楚他们的具体目的,不排除有武装可能。目前双方正在对峙。

“……我们……”

“不夜城……交涉……”

“……您说什么?”

他用力闭眼,又用力睁开。

“您说什么?”副指挥官靠得更近。他一脸焦灼,为了听清路歇的声音,把耳朵贴了过来。他第三次问:“您刚刚说什么——”

路歇张了张嘴。

“什么海豚?”副指挥官无比迷茫,以为自己听错了。路歇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听得很清楚:海豚领带,找海豚领带。

他这下认定路歇这强弩之末终究是“末”了。思维混乱、大面积皮下出血、严重紫绀,这种情况他在前线不是没有见过。死亡随时随地都会飞扑而至,也许就在他下一次眨眼。

新传来的消息却让他顾不上让人准备裹尸袋:不夜城一方来交涉的人员展示了他们的谈判筹码。那把“钥匙”在他们那儿,而军部首本人……也在他们那儿。

副指挥官感到天旋地转——一开始还能留有一些侥幸,可如今看来对方明显是把他们的底细都摸透了,都不需要想就能知道对方会怎么漫天要价。虽说早就知道军方高层漏得跟筛子一样,可绝密级行动的目的就这么被三区的一群土匪漫不经心地捅上台面,他不可能不感到绝望。

还是一开始就选错了人。蹇有宗刚愎自用、戕害同僚、嗜杀成性,早已失了军部的人心,被人联合做局是早就可以想见的事。为什么自己被那一时的风光无限蒙了眼,走上这么一条绝路呢?

“气数已尽”这个词一出现在脑海,就再也抹不干净。

这时已经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的路歇也出声下令,“停火。”

机枪口全部停止了咆哮,渐渐褪去红热。灰烬盘旋,最后扑簌簌落到每一个人的肩头。

“他们谈判的人到了?”

副指挥官苍白着脸,回头去看路歇。那“尸体”还睁着眼,充血严重的结膜里倒映着远处的一簇簇火光。

他一时间失去了言语,好半天才说,“……是。”

“我去见他。”路歇说,“现在你可以把纱布、消毒水和氧气面罩给我了。”

在零星的枪声中,他安静而缓慢地用纱布清洗起了自己的面部。血污根本搽不干净,但他的五官基本能被人认出了。

副指挥官这时才完全把眼前的人与那位传闻漫天的高层风云人物联系在一起。他起初以为他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可对方拿过肾上腺素注射器给自己注射的动作却仍旧是军人标准的果决。把口鼻深深在氧气面罩里埋了半分钟后,他在呵出的雾珠中抬起头。

“让前边的人都离开。让司徒少校继续突进,务必与我们汇合。”他说。

“那样的话就会跟那群人起冲突,他们名义上是平民,我们还不知道……”

“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是。”

“让狙击手准备。”

“……什么?”这种时候了还要跟不夜城的人来硬的?

“我两只手合在一起的时候,朝我胸口开枪。”

副指挥官的嘴唇哆嗦许久,才挤出一句:“可他们甚至都不会让你有命走过去——”

“先试试吧。”说罢路歇就抬起双手,从防线里走出。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路歇站在空地上,对站在另一头的稀薄烟尘里的人影说道,“就是在离这里三条街远的地方。我是不是从未告诉过你,那天我到底有多高兴?后来我恨你,我还是会时时想起那天你说的话,然后想,一定是我弄错了什么吧?你根本就不是我认为的那样。是我还不够了解你。”

那头过了很久才传出一道很短促的嗤笑声。

“没有用的,亲爱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给你的次数都用光啦,马上就是你最后的惩罚。准备好了吗?”

路歇却说:“所以你们没找到蹇予悯。或者说蹇予悯他这次真的死了——你们还不知道保险箱在哪儿。”

不然他根本不可能有出声说话的机会。现在他很有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这个愚蠢秘密的人了。

他继续说,“可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会让你在我的怀里结束的。在那之后尊敬的军部首将会按照三区的传统处决,我会诚挚地邀请你身后的各位观礼。”

“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不夜城其他人很快就会发现爆炸还有其他很多事都是你动的手脚,你集结的那几万人也不容许你后退。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必须知道那个保险箱的位置,你必须马上前往中央区,对吗?”

蒙景安站到了他面前。

“你是爱我的吧,阿歇?”他低头看他,柔声问。

路歇竟然点了头。他反倒被逗笑了,“我看出来了,这次你是真的来杀我的。跟以前的无数次不一样了,是吗?可是你的人一动手,蹇予悯可就彻彻底底死干净了。你想好了?”

他向路歇展示了手里的东西。不是雷。管,不是引线,甚至都不是手.枪。那只是一根领带,海豚花纹的领带,边缘烧焦了,蜷曲得很厉害。

“他的脑子确实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还不相信吗?他现在比海蒂都还要蠢一点,不过倒是挺有礼貌。”蒙景安轻轻叹了口气,“任何形式的刑讯逼供对他来说都没有用。过了几分钟他居然又来问我知不知道你,还希望通过我这个他虽然不认识但看上去好心人来找你。真打击人啊,我还以为我总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那个呢。”

“你的威胁远不如以前的精彩了。怎么,这次准备的时间不够?”

“那么这威胁有用吗?如果不够,加上海蒂脖子上的遥控炸.药呢?”

“我猜对快死的人来说,任何威胁都没用。我会感谢你给我们两个人自由。”

路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次的对话是超乎寻常的,蒙景安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面对的已经是一个他没那么了解的陌生人,所有的试探都掷向了无意义的虚空,没有得到任何他期待的反应?

他必须死,他忽然有些失去理智,即使再也问不出保险箱的位置,即使几年的筹谋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在中央区的监狱里学了油画。我偷偷画过一幅你的肖像,不太好看,就没寄给你。”路歇忽地伸手,手心贴向他的脸颊。“我原先其实想过,等我服完刑……”

他猛地打开那只手,动作间已是冷静全失。这下他的慌乱全都暴露在了路歇面前,就像个命定的失败者。

到底怎样才能重新夺回控制权?药物?可药物早就失去了指望。

路歇仿佛有些失落,他的手垂落到身边。“我现在还在想……”他又仰起头,神情很是专注,“他们会把我们埋在一起吗?”

“……”

他下意识去嗅闻他曾经无比着迷的味道,可涌进鼻端的只有硝烟。

“他们要动手了。”路歇说,“他们不会让我这样的人……活着。我们是同一种人,我现在才明白。”

蒙景安顺着他的视线朝那个方向,那个虚拟的“敌人”望了一眼,就如同多年以前。那一刹那,空气好像有一阵极其微小的颤动,好像是什么在极快地被压缩,然后猛地弹出。

意识比一切都来得慢。肺腑被弹片翻搅,痛苦和短暂的庆幸相互搅和,分辨不明。

他就像多年前那样献出了完美的奋不顾身的“表演”。

人的身体是挡不住狙击.枪的子弹的。他自然也不行。这是非常……非常愚蠢的做法。

“你想……你想让我跟你一起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故意……”

“可我不会死。”

意识的流失让路歇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说出之后的几个字。

我不会死。我会拿回我的一切。我还要夺走你们所有人的。

耳鸣。枪声,汽车鸣笛。呼喊,长久的空白。嘈杂,争吵。耳鸣——不,不是耳鸣。那是心电监护仪对死亡漫长而枯燥的欢迎。

他在虚空中下坠。

不行,他想。我不同意。脑中残余的那丝求生欲倏而疯狂地膨胀开来,夺走了掌控躯体的船舵——

他开始胡乱地挥舞四肢,又从喉咙里挤出了零零星星的几声含混的“救我”。然而甫一出口它们就被狂风刮散了,连他自己都没听清。

来不及了。

他马上就要迎来世上最绝对、最不容辩驳的东西:死亡。

声音、光,流窜于神经和肌肉间的电流……

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下坠停止了。

……有声音。有声音,他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必须保住他的命,这是军部首本人的意思……”

“他是英雄!你明白吗?他是英雄——”

“他的存在能同时安抚omega和那几万九十十一区的群众,对局面的稳定有异常关键的作用……”

视野中似乎还出现了一点光亮。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切,光源像是被浑浊的液体包裹着。

“他醒来后的十二小时内,我们会召开发布会,无论他本人是什么精神情况,都必须到场安抚群众。为确保情况可控,给他注射‘海蒂’。”

注射器针头接触皮肤,下压。血珠微微渗出。

完成注射后,护士从床边起身。余光瞥见床上的病人睁开了眼,她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当即转头喊人。

“他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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