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惬意的周六。
下午三点半,阳光正好,初春的暖阳照进一方小院,院子里的曼陀罗开得旺,芙蓉也爬上花架,露出墙头,一副含苞待放之势。
这院子挺特别,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只是为着这娇养得漂亮的花,更为了在小院里四处可见的壁画:紫藤花架靠着墙,墙上画一只扑蝶的小橘猫,远望过去,这小猫似忽马上就要跳上花架哩!
这样的壁画设计,处处可见,鲜亮可爱。这不,正对大门那面墙上正画着一只小象,只不过,这小象还是个半成品。
陈小楠蹲在院墙边,细细描摹小象的皮肤纹路,几罐涂料桶胡乱地堆在脚边,不小心还要叫她踢一脚。
“小楠啊,快别画了,过来吃点水果。”袁奶奶背着手,悠悠地迈过门槛,保姆一手扶着她,一手端住水果。
“袁奶奶,我不累,先把这点画完。”她笑着抬起胳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小楠哦,你妈妈生这么个女儿真有福气。”曼姨把袁奶奶扶进摇椅里,在她肚子上盖一块毛毯,“行了,您老也有福气,子孙后代个个都那么有出息,女儿带着外孙去了美国,读名校,赚大钱,这周围的人听了哪个不羡慕您呦?”
“呵!去美国有什么好?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说完转头,笑眯眯看向陈小楠:“还是小楠好,愿意来陪我这个糟老太婆聊聊天,要是我亲孙女就好咯。”
陈小楠举着刷子,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朝袁奶奶笑笑。
袁奶奶是陈小楠外公在海城科技大学的老同事,她人一把年纪了,丈夫去世,大女儿带着外孙去了美国,小儿子英年早逝,只剩一个亲妹在身边照料。所以陈小楠没事都会过来,帮忙装点这个小院子,也好让老人家开心一点。
陈小楠也喜欢待在袁奶奶家,这个世界上会夸她的人不多,袁奶奶就是其中一个。有时候比起回家,她更愿意往袁奶奶这里跑。
陈小楠转了转酸痛的胳膊,院子里,袁奶奶正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晒太阳;米团和袁奶奶养的小博美梅梅正在紫藤花架上你追我赶。
米团凑近梅梅,狗鼻子嗅了嗅,惊觉它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它歪着狗头想了很久,大叫道:“梅梅!”
梅梅白它一眼:“干什么?”
米团:“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人,叫……叫……Wincent?”
梅梅立起狗脑袋,万分疑惑:“什么Wincent?我可不认识这么个人。”随后又趴回去。
怎么会?可是这个味道……绝对不会错呀……
“不可能啊,Wincent。你再仔细想想,就是一个个儿很高,长得很帅的男人。”
梅梅懒懒地抬头,又想了想,明白过来什么,“你是说Vincent吧?”
米团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梅梅翻个白眼:“拜托,你这中式英语也太可怕了吧,是‘v’‘v’Vincent。文盲。”说完偏过头,朝着有太阳的一边眯眼去了。
米团:嘤嘤嘤,被喜欢的女孩子嫌弃了。
米团:“你怎么会认识Vincent?”
梅梅:“他啊,他就是我主人的外孙啊。”
米团:嘿嘿,原来如此。主人!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天赐良机啊!
米团朝着陈小楠兴奋地“汪汪”几声,陈小楠连忙做个嘘的手势,狠狠瞪他,示意不要吵到袁奶奶睡觉。
米团:哎,算了,反正主人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陈小楠制止了米团吵闹,专心地继续画她的小象。
*
晚上七点,小院的铁艺门被准时敲响。
“是小畏来啦。”外婆正在客厅看新闻,听着声音连忙拄着拐就要起身。“我来我来。”曼姨把她按回去,冲出去开门。
铁艺门外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一身运动装,挺拔闲适,手上提着袋水果,老旧的路灯打下昏暗的阴影,把他脸切割的越发深邃。
“下班了?”曼姨笑着给他开门。
“谢谢曼姨,外婆呢?”吴畏把水果递过去,朝客厅望一眼。
“在看电视呢。”说着又仰起头朝他笑:“等你好久了,老人家从早上盼到晚上。”
“都说了不用等我,我临时有事加班,晚了你们先吃便是。”
“哎呦。”曼姨撅起嘴,“她哪里肯让咯,等你到多晚她都愿意嘞。”
吴畏笑了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阴影,像只乖顺的小猫。
关于吴畏此次突然回国,行业内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阴谋论的,说他是在美国得罪了资本大佬,混不下去了;还有爱情论的,说他是为了白月光,回来“追妻火葬场”了。
都不是,吴畏此次回国,就是为了外婆。
三月前,外婆被诊断出胰腺癌中晚期。吴畏那个时候就很担心,不知道外婆还能活多久,而他和母亲都远在美国,不能伴外婆左右。他斟酌了很久,最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从谷歌辞职,回中国陪外婆,陪她走过人生最后那段时光,这样,才不会在心中留遗憾。
“进来吧,快别站外头了,夜里凉。”
吴畏踏进小院,举头,就看到了墙壁上的那盏灯。
古朴的小灯笼,夜里亮得红彤彤的,最惊艳的是,和墙上的画完美相融。那墙上画着一只小象,神态可掬,鼻子微微翘起,而那灯笼,恰就挂在小象的鼻子处,仿佛是画上的小象用鼻子挑起了一盏灯笼。
生动可爱,逸趣横生。
他被彻底吸引了,驻足观看。这些壁画给这个原本老气沉沉的院子,增添了许多色彩与童趣。
他想,画的主人,一定拥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且她的世界,是彩色的童话。
吴畏进来客厅,外婆正戴着老花眼镜,电视上播放着地方台新闻,她听见动静,脸朝向门口,见他走进来,绽开轻柔的笑,脸上的褶皱都淡了去似的。
外婆侧过身,朝他伸出两只胳膊,“来,抱抱。”
吴畏无奈地笑笑,1米88的个头半蹲下身,长臂一环虚虚搂住外婆。
真的是,人果然越老越孩子气了。
他拍拍外婆瘦削的背,一层皮裹着骨,肩胛骨都凸得扎人。他声音一下子就软了去:“这几天还疼吗?”
“不疼。”外婆还是咧嘴笑,把他推开在灯下端详他,“吃了药就不疼了。”
他挨着外婆坐下,外婆自然地牵过他的手,“我没多大事儿,看到你,什么病都能去了大半了。”
说完又瞧瞧他的脸,“怎么好像又瘦了?工作别太拼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今天晚上多吃点,啊。”
“好。”他笑着点头。
祖孙俩并排坐着,话也不多,偶尔讨论几句电视里的新闻,或者听外婆叨两句孩子们小时候的事。
“对了,院子里墙上的画,都是谁画的?”他忽然想起来。
“哦,那些啊,都是小楠画的。”说起陈小楠,外婆又笑眯眯的。
“小楠?”
“就是王爷爷的外孙女啊,住在13栋楼那个。”
王爷爷……他绕了几个弯才想起来,应该就是和外婆一个学院的王教授。
“不过你不记得也正常,小楠这姑娘啊,从小就怕生,胆儿小,也不怎么跟人说话。”
这么一说,他倒是彻底想起来了。确实,记忆里有过那么一个小妹妹,他们接触并不多,只是每年同长辈拜年串门的时候遇过几次。小姑娘安静得过了头,总是怯怯地缩在角落,也不怎么吭声。不给人造成任何麻烦,也不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就像是班上那种一毕业,班主任就会立马忘了她名字的学生。
但他对这个小姑娘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因她当时扇下的那一巴掌,至今还响亮在他的耳边。
那是吴畏六年级的事儿。
大年初六晚,家属楼里的几个小孩子聚在小区的花坛边,一起放炮仗玩儿。一个小女孩儿因为身材太胖,每次点完火跑开的时候动作都有点滑稽。就有那捣蛋的小男孩儿使坏,领着一帮人,夸张地学起来她点火的动作。
小女孩儿一看,当场就气哭了。领头的那个慌张无措地挠挠头,怎么哄也哄不好。“要不这样,你打我一巴掌,或者……你找个人帮你打也成。”
小女孩儿听了,抹着眼泪,抽噎地看着他,没敢动手。
“你说真的?”人群中,有人发问,声音软软弹弹的,像是种□□糖。吴畏循声望了过去。
一个小姑娘拨开人群,站在了小男孩儿面前,哦,是王爷爷家的外孙女。
“当然是真的了,我是男子汉,说话要算话。”
“那我帮她打。”“啪”一声,她扬起手,一个巴掌挥了过去。夜色下,那巴掌甩上脸的声音,格外响亮。
所有人:“……”
大家都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谁也没有想到,敢站出来甩他巴掌的,竟然是那个平时看起来最沉默寡言的陈小楠。
就是那一巴掌,吴畏记到了现在。因为那实在是太过令他惊讶,那个平时毫不起眼、胆小怕事的小姑娘,竟然敢甩人巴掌。
吴畏觉得,她就像是那种气泡水,平时看起来一潭死水,一旦你摇动她,就会有无数的活力因子砰地冲出来。
当然,冲出来的前提是,气泡水的瓶盖没有被拧紧。
*
陈小楠从袁奶奶家出来,牵着米团回了家。
周末有空,她都会回父母家吃顿饭,准确来说,是不得不回家吃顿饭。
陈小楠不喜欢回家,回家就意味着又要被王校长当面数落。王校长不愧是教语文的,每次数落她都能找到新的切入点、举出新的事例,只有这个主题,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我回来了。”陈小楠开开门,解开米团的遛狗绳,放它跑进屋内。她趿着拖鞋走进客厅,果不其然,客厅没人。弟弟肯定又窝在了自己房间,美其名曰学习,十有**在打游戏。
王校长听着动静,从厨房走出来,一对上她的视线,语气就不太妙:“你又干什么去了?”
她摸了摸脸上的颜料,“去帮袁奶奶家院子画画了。”
“陈小楠!你是不是脑子有坑?!”她这声音吼得太大,弟弟陈宇飞在房间都听到了,开出一条门缝,扒着门框偷听动静。
陈小楠被震住了,愣在原地看她。
我又又又干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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