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城机场T2楼,巨大的半透明落地窗映着外面晴朗湛蓝的天空,A1的行李转盘缓缓转了有半小时,许云轻终于看见自己的银色行李箱出现在传送带尽头。
整理好行李后,她推着小推车,往出口方向走去。
她以前曾在广城的高中读书,而后考去了别的城市就读大学,再后来出国留学,已是很多年没有回来过。
没想到广城变化这样大,当初离开时,这里甚至还没有建立专属的机场。
外面的接机口处站满了人,有的举着灯牌,有的捧着鲜花,面上皆是一幅昂首期盼的神情。
“爸,妈!”一直走在许云轻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孩突然快步上前,她张开双手,隔着栏杆,紧紧拥抱着那对已经两鬓斑白的父母。
年轻的情侣在接机口忘情地拥吻,似乎要在这一刻,将彼此的思念告知对方。
久别重逢,大抵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许云轻心中触动,不由得有些羡慕。
这时,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灵感。出于绘画习惯,此刻她真的很想拿起画笔,将这些场景细细描绘下来。
但是,在不远处的地铁入口处,有一道身影,将她的眼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年轻男人穿着白色衬衫,打着一条深色的领带,考究的黑色西裤熨烫平整,正垂首与身边的女人低声交谈。
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身形高大,周身气质卓然。
许云轻心尖微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多年来沉寂在心底的悸动,如同一连串被点燃的烟花,顷刻间迸溅出五彩绚丽的花火。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许云轻很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可当她见到,他身边的女人亲昵地揽住他的手臂,许云轻便顿时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也许他身边早就有了别人。贸然的询问,像是一种冒昧至极的打扰。
经年累月,那些深深铭刻进心底的情愫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锁,它悄然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渗出了丝丝缕缕,难言诉明的苦涩。
许云轻安静地伫立不远处,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隧道尽头。
***
十月,秋风送爽,金黄色的银杏叶已经挂满枝头,随风轻轻摇曳。
飘落的扇形叶片被附近的店铺铺主扫到一边,积攒成了一座小山,堆放在角落旁。
一只白色的流浪猫窝在金色的“小山”脚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住了一段时间的酒店,许云轻昨天才找到新房子,这里地段离市中心偏远,但胜在价格适中,性价比高。她今天把最后一点行李收拾好,终于正式宣告搬入广城的新家。
楼下就是一片老街区,街边种植着许多银杏树。
旁边一家颇有年代感的便利店,名字很特别,叫作“再来士多”,店主人是个身形微胖的老爷爷,他面容和善,戴着一副老花镜,悠哉地躺在门口旁的藤椅上,怀中捧着一本泛黄的书。
许云轻背着一个黑色长方形状的画包,她站在路边,脸上焦急的神色与周围慢镜头般的事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画包里装的是她这一年多来辛苦努力,通宵达旦的绘画成果。
广城的国际画展还有45分钟就开始了,听闻这次会有很多大师级别的画家出席展会。
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个能够展现自己作品的契机就在眼前。
许云轻手指不停下滑,刷新着手机的页面,她将可以接单的车型都选了个遍,却依旧是没有人接。
住处偏远有偏远的好处,胜在周边环境宁静,她平日作画时可以不受过多打扰,但现在看来弊端也很明显,尽管她已经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幸好,转折很快就出现。
一辆涂着深红色漆的老旧三轮车从不远处缓缓过来,许云轻顿时眼前一亮,她连忙招手喊:“师傅!师傅!这里!这里!”
那蹬三轮的老师傅歪了歪脑袋,看到了站在路边的许云轻,他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慢慢悠悠地蹬着两个脚踏板将车停在许云轻面前。
许云轻未等老师傅开口,就先一步坐上了后面的座位上。
老师傅像是见怪不怪,转头问:“姑娘,想去哪啊?”
“广城国际展览中心。”许云轻将画包解落,放在两只脚的中间,以此紧紧固定住。
老师傅“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去那啊,有点远啊。听说最近那边在办展览,路上可能会堵车。”
“姑娘,咱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收你20块钱,成不成?”
许云轻没有任何异议,她迅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50元,有些强硬地塞进老师傅手中,恳切道:“师傅,给你50块,我有点赶时间,能不能劳烦您快点载我到目的地?”
那老师傅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了。
“成咧!广城国际展览中心!姑娘你坐稳了啊!”老师傅收了钱,似乎心情极佳,方才驼背的腰板挺得老直。
许云轻坐在后面,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老师傅经验老道,他猛地拧紧右边把手,底下三轮车居然发出了像赛车装置一样的声音。
“走着!”
似乎是引擎预热完毕,下一秒,三轮车就跟开了挂一样快速地冲了出去。
一阵狂风从车轮底下扬起,吹得街边那座的金色“小山”轰然坍塌,成堆的银杏叶落下,顿时就盖住了正在底下晒太阳的小白猫。
“对不起,小猫咪。”许云轻心中默念道。
街道两旁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洒落了一地辉光,这是广城十月里最美的风景。
但显然,现在不是赏景的好时候,三轮车的速度奇快,硬生生地把这赏心悦目的景致拉成了一条金黄色的长线。
许云轻的长发在疾风中飞舞,她顾不得许多,只能紧紧抓住旁边的把手,生怕不小心就被甩飞出去。
原本要半小时才能到的路程,竟然被这一位驾驶经验丰富的三轮车师傅缩短到了15分钟。
真是高手在民间。
许云轻连忙谢过,提起裙摆,拎起画包就往展览中心跑去。
赶在检票的最后几分钟,她终于排进了会场。
“欢迎各位来到广城第11届印象派绘画作品展。”
展览中心的解说员正在给前来观展的客人们逐一介绍着每幅画作:“面前这一副是国内知名女画家蒋清依的作品......”
“不愧是现在国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画家,太有灵气了。”
“看看这花瓣,真是栩栩如生啊!”
人们毫不吝啬的赞美从身边不断传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旁边这个衣衫颜色浅淡,毫无存在感的女孩。
许云轻站在观展的人群后面,默默地垂下了眼睫。
冉冉升起的新星......
四年前的她刚刚在首都崭露头角,就已被业内人士称赞为一颗闪耀的艺术新星,一位画作充满灵气的年轻女画家。
但这个美好又憧憬的梦十分短暂,很快就被现实狠狠撕碎,践踏到一文不值的尘埃中。
“咦,这位不是流星工作室的经纪人陈染吗?!没想到她也在这里!”
“废话!广城一年才举办一次的大型画作展览,怎么可能错过,这里可是物色潜力画师的好地方。”
不远处,一位着装十分干练的年轻女人站在对面,正垂首跟旁边的助理谈着话。
许云轻攥紧了画包的带子,她寻了旁边一片反光的镜面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牵动嘴角练习着如何笑容得体,随后深吸一口气,大步向陈染走去。
身旁的助理刚好走开,许云轻上前几步,礼貌道:“你好,陈染小姐。”
陈染闻言转身,见到来人,有些讶异,但面上依旧是温和得体的微笑,让人见之心生好感。
“你好。”她礼貌点头。
许云轻双手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说明自己的来意:“没想到在此地能遇到久仰的业内前辈,我名叫许云轻,是一位画师,能否允许我耽误您一点时间,冒昧介绍一下我自己的作品。”
陈染眼底微微讶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寻常,就像是已经遇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
不过,陈染莫名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名字有些熟悉,她接过许云轻的名片略略扫了一眼,随和笑道:“当然可以,许小姐。”
两人寻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休息区面对面坐下,许云轻此刻的心中有些紧张和雀跃,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向人介绍自己的画作,她克制自己微颤的手,拉开画包,取出自己的画作放在桌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染小姐,这些是我的个人画作,名字叫《彩云》”
陈染微笑地点点头,拿起其中一幅画稿,神色变得专注。
许云轻有些紧张地盯着浅蓝色的桌角,攥着画包带子的指尖太过用力,有些微微发白。
像是等待审判检验的过程,每一秒都十分漫长。
直到对面的人看完最后一张画,陈染终于抬头,面露惊讶神情。
流畅和谐的色彩搭配,扎实稳健的技巧画功,笔触干净利落又不乏灵气,整体质量根本不输国内的一些知名画师。
陈染忽然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甚好,竟真让她遇见一个很不错的画师。
她的目光变得比先前更加认真诚恳,陈染重新审视着端坐在她对面,穿着一身素淡杏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的文静女孩,说:“许小姐,您的画作我已看完,我可以肯定负责地说,您的画作水平很不错,也很有潜力。”
随后,陈染从随身的Gucci包包里取出一张烫银色边的名片,神色郑重地递给许云轻:“不知许小姐的画作是否已经寻到合适的画室发表?如果没有,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流星工作室。”
得到认可,她心中变得雀跃,许云轻接过名片,真诚地回:“暂时还未找到。”
陈染闻言面露喜色,她趁热打铁,适时地抛出橄榄枝:“许小姐如有意向加入流星工作室,每张画稿的薪酬都可以商量。”
惊喜来得太突然,许云轻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
“谢谢,我......”
未等许云轻开口说完。
“阿染!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声明媚悦耳的女声从许云轻身后传来,她指尖猛地微颤,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攥,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身躯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陈染被她的声音吸引,未留意到许云轻的异样。
蒋清依穿着一身鹅黄色抹胸长裙,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丰满的事业线,行走间摇曳生姿,引得众人瞩目。
“这不是蒋清依嘛!我终于见到本人了!”
“她身材好好!美女画家果然诚不欺我!”
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尖锐的鞋跟狠狠踩在了许云轻的心上。
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
许云轻正在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蒋清依长裙柔顺的布料轻飘飘划过许云轻的肩膀,她身上香甜馥郁的香水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无视掉了她这个人,径直往陈染方向走去。
“你怎么来啦?你不是在首都办展吗?”陈染握住蒋清依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首都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广城刚好也在办展,我得空所以就飞过来看一眼。”
陈染恍然大悟,玩笑道:“原来如此,你现在真是大忙人,想约你吃顿饭都难。”
蒋清依闻言一笑:“行行行,今晚我请你。”
话落,蒋清依的目光挪到桌上的画稿上,下一刻,她脸上精致面容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是谁的画?!”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有些尖锐。
周边观展路人好奇地往她们聊天的地方望去,陈染也被她的突如其来的声线一惊,方觉自己刚刚光顾着和蒋清依说话,将许云轻晾在了一边,她此刻终于回过神来,面上带了些许歉意:“忘了介绍,这位是许云轻小姐,这是她的个人画作《彩云》。”
蒋清依猛地回头,似乎是突然才发觉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许云轻脸上挂着温静得体的浅笑,站起身来,礼貌地朝她伸出手:“你好。”
蒋清依紧紧盯着她的脸半响,直到余光瞥见有媒体架着摄像机进来拍摄展览,她微微收敛神色,从容自若地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陈染见状,眉头轻皱。
许云轻没有看见身后的景象,她像是早就预料到蒋清依不会领情,于是默默收回了手,也坐了回去。
“原来是许云轻画师,真是好久不见。”
陈染见着两人不像初识,颇为惊讶道:“你们原来认识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刚刚还在询问许小姐是否有意愿加入流星工作室。”
“对了,清依以前也是咱们工作室的画师,更是我多年好友,如果许小姐加入我们,随时都可以请教这些资深的画师们。”
蒋清依闻言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
她将后背靠在椅背上,神情变得有些散漫随性,话语落到许云轻耳朵里,却让她感觉分外刻薄,“我记得许小姐之前是在首都工作,怎么会来到广城发展呢?”
许云轻面容沉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她在桌下的手心紧紧攥着,指甲划刺到掌心,传来了一丝轻微的疼痛。
见她不接话,蒋清依言语更加犀利:“瞧我这记性,忘了许小姐之前在首都涉嫌抄袭,被自己的工作室开除了。”
“可惜了你一身才华,落得无处施展。”她兀自感叹道。
许云轻几乎要被蒋清依这幅做派恶心到,终于忍不住开口:“蒋小姐,说话要有依据。”
“涉嫌抄袭?”陈染听到两人交谈十分震惊。
她看了看两人,终于记起四年前的首都,依稀有一位年轻女画家,因个人画作和其他画师十分相像,所以被人指认为抄袭,直到后来陈染听说到时,人已经退圈了。
“依据?工作室开除不就是最后的依据吗?”蒋清依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的画稿。
“我没有抄袭。”见到蒋清依咄咄逼人的架势,许云轻的心正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陈染见到两人此状,怕不好收场,立马出声缓解:“好了,画展内人多,尽量保持轻声,不要打扰别人。”
身后有媒体正在拍照,陈染看着许云轻微红的眼眶,心下莫名有些不忍:“许小姐,稍后我和清依还有要事相商,改日再约您,可以吗?”
陈染帮她整理好画稿,递还给她。
许云轻知道这是陈染在缓和她们两人此时的微妙气氛,也深知一个知名工作室绝不会签入一个有抄袭嫌疑的画手。
她努力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点头接过,将画稿收入了黑色包中。
“好的,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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