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几日经历太多,裴婉竟梦到了数月里甚是想念,却回不去也梦不到的神风岛。
那是某个一切如常的冬末时日,也是师父给她定的生辰之日,师父说过了这日她便年满十八了。
神风岛有一座满是丛林的青山,无论寒来暑去,始终青葱翠绿。师父记性不好,常在山中迷路,有时进了山,要数月才回来。
那日师父早早去了山中,裴婉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六钓鱼。
小六这人神神叨叨,最爱日日念叨江南风景,总是在钓鱼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婉,你长大了,该去江南看一看了。”
裴婉用石子打了一个极远的水漂,也不听他的,说道:“我不去江南,我就在这里,我要和师父在一起。”
小六幽幽地说道:“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裴婉拿起他身边的鱼篓瞧了瞧,见里面三只大活鱼正翻来覆去地摆动,说道:“无妨,今日的晚饭已经有着落了。”
小六望着悬在海面渐沉的夕阳,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年轻时,在西境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可否帮我寻回来?”
裴婉在神风岛呆了十几年,眼看着小六从一个英俊挺拔的小公子变成胡子拉碴的小老头,自己也长大成人,而师父却像从未老去一般,是尘俗女子不可比的。
师父虽然忘性大,但对自己极好。裴婉自小便知道自己没有爹娘,小时候的记忆,是从师父的清平居开始的。
依稀记得刚来神风岛那日,裴婉只觉十分困倦,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一把躺椅之上,朦胧之间看到案上一炉沉水香,面前有一个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背对着裴婉,盘腿坐在廊前,长发如瀑,顺着衣服的皱褶落在地上。
裴婉想走过去,跳下椅子的时候却被自己绊倒在地,弄出不小的声响。
红衣女子应声转过头来,眉间有一道暗红色的印记,裴婉觉得自己许是入了沉香幻境,看着她倒像是踏着红霞入世的天外仙。
裴婉刚想问问仙子是从哪座山头下凡来的,那女子倒是先开口说了一声:
“裴婉。”
她的声音温婉清绝,如雾的缥缈,似露的虚幻,裴婉觉得自己听的不太清楚,问了一句:
“是……谁?”
“你。”
裴婉这下确信了,她分明地在叫自己。
“我……”
“你叫裴婉,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师父。”
女子眼神透亮,仿佛万物皆是尘埃。裴婉看着她的眼睛分明在看自己,却又像什么也没有看。
她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裴婉拉到身前,让裴婉坐在自己身边。眼前是一方空地,四周没有阻拦之物,师父后来称之为庭院。庭中一棵不知年岁的罗汉松,孤零零地立于白瓷石之上。
放眼望去是孤绝的青山,蔚然的碧水和壮阔的晚霞。
裴婉就在这里看着日升月落,过了很多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婉都以为神风岛除了自己和师父,便没有别人了。
直到师父第一次入山,裴婉一个人跑到山下,见到了躺在小湖泊旁钓鱼的小六。
他翘着腿,躺在湖泊旁的大石头上,一旁鱼竿随意地插进土中,斗笠盖着脸,也不知道是在钓鱼还是睡觉。
……………
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庭中的罗汉松上覆了一层厚厚的晨霜。
师父这次第二日便从山中回来了,抖落一身霜露,将裴婉叫到庭中。
春寒料峭,裴婉裹着厚厚的冬衣尚且禁不住打寒颤,师父仍是穿着一袭单薄的红衣,被晨间的霜露沾湿了发梢和衣角。
师父说道:“我要入山很长一段时间。清平居书案上有一页书卷,你走之时一并带走。”
裴婉讶然,问:“师父,你也希望我离开吗?”
师父并不回答裴婉的问题,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递给裴婉,说道:“这个给你。”
裴婉接过瓶子,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正要打开看一眼,师父继续说道:
“拿好了,这是碧玉丹,只此一枚。只要一息尚存,便能起死回生,备你不时之需。一人在外,当心有防备,不可尽信人言。”
师父从来没有和裴婉说过这么多话。
不远的山腰处有一座孤亭,师父走之后,裴婉独自在亭中坐了小半天,直到日薄西山,正要走时看到小六沿着山路走上来。
“小六!”裴婉向他招了招手。
小六往她走来,临近了,裴婉道:“你怎么来啦,你以前从来不到这儿来。”
小六望着西行的红日,说道:“谁说的?这亭子可是我修的,你师父喜欢,我让给她罢了。”
裴婉眨了眨眼,说道:“还有这事?”
小六把手放在她头顶,笑意盈盈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你在这里呆了十五年了,可知这世上不止神风一隅,不止无涯奔海。还有孤绝千山,琳琅万物。”
裴婉问:“你想让我去看一看这些么?”
小六摇摇头,说道:“你要看的,是人。”
过了一会儿,小六又说道:“明日一早会有渔民的船过来,那时候你便走吧。”
说完倚着栏杆,望着落日余晖,呢喃道:“这个时节,江南的花当开的正好。”
裴婉次日便搭上停泊在神风岛渔民的船,一路向西而去。
到了岸上,看小面铺口若悬河的店主吹嘘他那无人能驯的烈马,声称谁能驯服便将其相赠。几个围观多时的青年纷纷上前,皆被摔下马背,在地上哼哧半天,被周围的人抬着走了。
裴婉觉得有趣,想着自己要去扬州,有一匹马会快很多。便也上前一试。她学着前几个人拉住缰绳,这马却没撂蹄子,而是温顺地原地踏步,在地上寻干草嚼着。
众人惊奇,小面铺的店主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但话已经说出口,也不好反悔。
不过裴婉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十分洒脱地说道:“不要你的,就借我几日便可。”
裴婉乘着烈马便向扬州去,一人一马奔走三日,停驻在东郊的驿馆,裴婉正坐下喝了口水,驿馆的小厮一个不留神,没牵住缰绳,马长啸一声,兀自往来路疾驰而去。
小厮与裴婉面面相觑,师父常和自己说,万物有灵,想来是这马有自己的归途,裴婉也不打算计较。
驿馆的老板倒是很过意不去,免了裴婉的茶钱,连连弯腰赔不是。裴婉不喜欢客套话,跟老板道了别,沿着小路走到扬州城外说书人的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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