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禾不到六岁,她的父母就因为村子里起了瘟疫病死。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在那场瘟疫中活了下来,之后便成了亲戚间的烫手山芋,东家住了没两日,很快就被送去西家,西家的床还没睡热,又得赶路投奔北家——但是很快,连这样奔波的日子都成了奢望的幸福。
从她寄住的第一户亲眷开始,她只要停留超过三天,当地就会出现疫病,危害严重而蔓延迅速,短短几日便会波及全村,几乎没人能活下来——除了顾禾。
一次两次可以是巧合,三次四次上去,若说是巧合,顾禾自己都不信。
于是,“祸胎”的骂名就这么出现了。
顾禾九岁那年,最后借住的那个村子也出现了瘟疫。所有没得病的人都在想法子外逃,顾禾没有。不是她不愿意逃,而是她无处可去。这里的人已经是最后的愿意接受她的人家了,这户人家不在后,她再无处可去。
再然后,她便是想逃也没有机会了。
没多久,所有村民都被困在村子里。
相邻村镇的百姓自发形成保护组织,将顾禾所在的村子封围,准备寻个合适的时机一把火烧了所有病源,保护其他村子。
村子被封,断水断粮。
村火燃起,尚能活动的不幸村民们在封锁圈里四散溃逃,尽管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就算拖延得一时半刻,死亡最终还是会无情到来。
顾禾不小心被乱逃的人撞趴在地,本就饥饿虚弱的身体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爬起来。她试了两下提不上劲儿,便趴在原地不动了,想着要不就这样被烧死吧,省得麻烦。
但是死到临头,被火的热气熏呛,她还是下意识求生。
顾禾声若蚊呐地向面前跑过的每一个人求救,但没一个人停下来,哪怕只是途中低头看看她。
就在她几近晕厥时,有一双脚停在她面前。
顾禾眯着眼抬头,只看见一个苍白干净的女子俯视着自己。
她一怔,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去够那人的裙摆,不断地重复“救我”“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想活下来”之类的话。
“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保证让你活下去。”
那人说。
顾禾听到这话陡然升起希望,她扒着地,努力站起来——终于在火势蔓延过来之前晃晃悠悠地起身。
那人没有失约,拉起顾禾就跑到一处隐蔽的冰窖,躲过了烧村与之后的清扫。
那人说她叫沈莲。
沈莲询问过顾禾的意见后,便按顾禾所想带着她在江湖流浪,不过沈莲自己管这叫“游学”。
据沈莲自己说,她以前家境不错,但后来因为家乡闹瘟疫,所以所有亲人都死光了。因此她学习成为游医,立志要让瘟疫消失——尽管她现在还没能达到这个水平。
沈莲的伟大志向让顾禾又敬佩又害怕。
害怕的是,沈莲讨厌瘟疫,但她自己就是招来瘟疫的祸胎。
她不敢说。
她害怕自己被抛弃,再次无家可归。
与沈莲游学的日子,顾禾每天都在祈祷不要碰上瘟疫,不要暴露自己“祸胎”的身份——很可惜,她们一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或大或小的疫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沈莲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且不爱做那些琐事,故而她都尽量避免自己来——买米做饭与人打交道的事,都是沈莲在住所教会顾禾后,再由顾禾代劳的。
是以只要她们所在的地方出现疫病,顾禾总能在沈莲发现前找各种借口提前启程,力避被对方发现。而在她们离开后,原先村落的疫病很快就消失了。
可顾禾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幸运,有时候她还没提要离开,沈莲就先发现了患病的人,催促顾禾按她的药方抓药给人送去。
一般情况下,病情会好转,但很缓慢。
顾禾知道,只要自己不走,病人就好不了。
于是,她在病人病情稳定后,就会强迫沈莲一起离开。
太多次扔下药就跑,果然被沈莲发现了端倪。
“顾禾,你是不是害怕瘟疫?”沈莲问。
“谁不害怕瘟疫呢?”顾禾没有正面回答。
“顾禾,我知道你小时候经历过瘟疫,而且跟在我身边也经历过多次疫病,也许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但越是害怕,我们越不能逃避,先要直面它,才能战胜它。”沈莲看着她,“顾禾,你讨厌瘟疫吗?想不想消灭瘟疫?”
“……想。”
得到答复,沈莲欣慰地收顾禾当自己的学徒,不再像过去一样随便教些药方,而是从头开始教授药理。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顾禾喊沈莲师母,心里也把她当作自己真正可以依靠的母亲。
她学得很认真,一是为了圆谎,二是为了留在沈莲身边。
尽管初心不纯,但在后来日积月累的救人于病痛中,顾禾还真觉出了一些滋味,到达不必沈莲督促,就会主动钻研医术的程度。
顾禾知道进取后,沈莲反而劝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沈莲:“身体只有一副,性命只有一条,要好好珍惜好好爱惜,不要伤害自己。”
顾禾:“不要紧师母,我了解我自己的身体,少吃几顿饭,少睡几个时辰不妨事!我马上就能发现改良预防瘟疫的药方的法子了,趁现在有思路,不能停……”
沈莲笑:“像你这般拼命,瘟疫迟早会被打败的。”
“……希望如此吧。”
要想瘟疫彻底消失,或许先得她这个祸胎消失吧……不过,如果她努力学习医术,会不会在“祸胎”命运产生影响前救下所有人呢?
怀着这样的希望,顾禾钻研得更加废寝忘食。
皇天不负有心人,数年后,顾禾摸出了一点治愈疫病的门道。理论上可行,但需要实践检验。
沈莲要启程时,顾禾故意找借口拉她继续住下。没过多少时日,她们所在的这个村子果然又发生了瘟疫,顾禾立刻拿出准备好的药包免费派发——村民的病情如她所料地得到控制。
顾禾根据患者的情况不断改良药方,是以瘟疫没有结束,但村民们安心了很多,他们相信,顾医生会治好他们……
“我认得你!你就是带来瘟疫的‘祸胎’!你每到一处,那里就会发生瘟疫!你哪里是活神仙,分明是要我们命的活阎王!”
顾禾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治疗疫病颇有成效,不少经历过瘟疫而幸存的百姓也跑来此处求药以防不测,结果排队等候的人们闲话家常,发现彼此都曾见过顾禾,由此竟猜出她与瘟疫的关系,纷纷倒戈相向。
顾禾被戳穿的身份的瞬间,想的不是辩解——她知道这不是莫须有——而是担心沈莲知道了真相会怎么看。
顾禾立马看向站在药房窗边的沈莲,后者默默注视她许久,最终离开了窗子。
沈莲拒绝与顾禾见面,几天后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顾禾知道她走后,几乎崩溃,根本无法思考无法生活。
为什么呢?因为她生来有罪吗?因为她做得不够好吗?还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错误,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求生都没有用,只会永远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吗?
顾禾无法接受沈莲的离开,更无法面对这个冷漠的世界,什么医术,什么瘟疫,什么祸胎……她通通不要在乎了!
什么狗屁世界,完蛋算了!
顾禾日日醉酒,游荡街头,丢掉理智与意志,在泥泞中自我放逐,即使被人指着鼻子骂祸胎也无所谓,即使被人拳打脚踢驱逐也不要紧,即使酒家往她的酒里吐口水倒老鼠屎也不在意……
没关系,只要喝醉就不痛了……
只要有酒,就可以了……
顾禾终日醉醺醺的,困了便在远离人烟的山坡上睡觉,完全不惧野兽吞噬。或许,她的内心正期待着一场无可逃避的死亡?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终止于某个微雨的夜晚。
顾禾正睡着,忽然发现自己手上被一团热气包裹,夹杂着微凉的雨丝,显得更加烫手。
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眼,忽然看见沈莲在自己面前,喜悦还没表现出,就瞧见对方苍白虚弱的脸色,定睛一看,她心口扎着一把刀,握着刀把的正是自己的手。
顾禾:“!?”
她当即吓脱手,却被沈莲立刻抓住,握着刀柄又往伤口上送得更深,力气之大,顾禾竟无法挣开。
雨下大了,雨水不断流进顾禾的眼睛,让她睁不开眼。
她低头喃喃:“这是做梦……这肯定是做梦……这梦真奇怪,我怎么可能杀师母呢……是梦……”
“是真的,我让你杀了我。”沈莲虚弱但是沉稳地开口,“你这样自甘堕落,不就是想报复我吗?好,我如你所愿。”
“不!我没有!”
顾禾哭着去堵对方的伤口。
她从来不想报复谁,她哪有资格报复谁呢?真要报复,也是报复她自己!她不恨任何人,她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祸胎,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停止给人带来灾难……如果有人要死,那个人,应该是她自己……
沈莲抱住她的手,露出惨淡的一笑。
沈莲:“我知道,你不是。正如你想要自己死,我也不想让自己活。——顾禾,好好活着,你可以赢瘟疫。”
眼见着沈莲话音低去,顾禾慌了,不断恳求着沈莲不要死,但是谁也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怕到极致,顾禾慌不择路地放狠话,如果沈莲敢这么走了,她就活下去,到各个地方散布瘟疫,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沈莲笑笑,说——
“在我们分开的那间小屋地底我埋了一封信,等你救活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患疫病的人后,才能看那封信。”
沈莲终究还是死了。
沈莲一生行善,从未做过半点坏事,或许救下她,是她做过最糊涂的事,但即便如此,沈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还是哄她活下去。
顾禾没有按照自己威胁的话散布瘟疫。
她回到过去的小屋挖出了沈莲留下的信,遵守诺言没有立即拆开,接着她重拾医术,隐姓埋名治病救人,只为早早达到沈莲定下的要求,看到沈莲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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