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洲际航班,落地鹭夏。
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历经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储星云于伦敦的深夜离开,又在鹭夏的傍晚回到陌生的祖国。
他走出机舱,还没来得及萌生任何情绪,先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了迎头一击。
这是一座城如其名的海岛型城市,夏日长久地在这片土地上驻足,以至于春、秋、冬三季,都短暂得没什么存在感。
明明还只是四月初,气温就已堪比盛夏。
储星云穿着干净但厚实的灰色连帽卫衣,站在鹭夏三十度的晚风里,恍惚间看见死神在朝自己招手。
太热了!
他要融化了……
他头晕目眩地跟随人群挤上摆渡车,气温却又陡降。
车上的空调打得很低,裹在衣服里的湿汗被冷风一激,储星云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开始想吐。
不知道是因为中暑、晕车,还是饮食不规律酿成的恶果。
也或许是这些因素叠加的结果,总之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攥着摆渡车的扶手,忍到嘴唇都在发抖,才强行克制住没有在车上吐出来。
摆渡车缓缓到站,储星云终于看见曙光,压根顾不上礼让,挤出人群就向大厅跑去。
直到扶着马桶吐了个干净,储星云按下冲水键,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只是,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他也几乎没了力气。
走出隔间,储星云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面,双脚一个劲儿地发软。
四周的墙壁都在旋转,卫生间变成一个不断晃动的盒子。
他强忍眩晕,扶着墙走到洗手台前,接了些冷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但作用不大,于是他干脆直接将脑袋怼到水龙头下面。
冷水浇在头上,刺激得他直缩脖子,后背也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但好歹有点效果,整个人终于清醒许多。
他抬起头来,扯着袖子草草擦了擦脸,也没管水滴顺着脖子滑进领口,洇出点点深灰色的水痕。
擦完脸后,他将湿透的衣袖撸上去,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向镜子。
之前受伤的左眼和颧骨都已消肿,只是眉骨处的小裂口没有处理,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发白的皮肉微微外翻,看上去有些狰狞。
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
他的视线,逃避似的在脸上逡巡,最后才看向镜中人的眼睛。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戒备,像是在看陌生人。
这张脸,不该是这样惨白如纸,更不应该像是哭过一样红着眼。
哪怕他知道,那只是呕吐时的生理性流泪,他也依旧抑制不住的厌恶。
他不愿再看,随手扯过兜帽罩住脑袋。
下一瞬,储星云却猛地睁大眼睛,仓皇后退。
那兜帽竟像是盛满鲜血,翻转过来后,红色液体霎时流了他满脸。
他浑身僵硬地看着镜子中——那张淌满鲜血的脸,余光却看到他身后的墙上,也有红色倾斜而下。
鲜红的液体越流越快,越来越多。
储星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竟已站在血泊之中。
他退无可退,鲜血灌满整个空间,彻底将他吞没。
浓稠的液体缠住他的手脚,涌入他的口鼻,濒死的窒息感袭来,他却顾不得喘息,只是拼命想吐。
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都吐出来那样,吐个干净。
可是,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为什么不是你?”
“安静。”
“没用。”
“永远也比不上……”
破碎又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尖锐的蜂鸣直钻太阳穴,储星云抱着脑袋,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但是剧痛袭来,反而唤回一丝濒临崩溃的理智。
都是假的!
幻觉而已。
储星云这么告诉自己,同时左手摸索着探向后背——那是他被车撞的地方。
当时下意识地避开要害,抱头蜷缩,用背硬扛,所以右后背是他全身伤得最重的地方,甚至此时他的右肩都不太能抬得起来。
但他左手的目标,正是这里。
指尖只是轻触,就已经隐隐感觉到刺痛,但储星云还是没有丝毫犹豫,狠狠按了下去。
只这一下,疼痛如同锤子猛击后脑,瞬间贯穿所有混沌的神经,大脑都空白一瞬。
眼前的血色终于褪去,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恢复成白色,头顶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耳边也终于安静下来。
对外界真实的感知回到身体里,储星云斜靠在洗手台旁的墙壁上,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跌坐在地上。
左臂迟钝地传来痛感,储星云探头看去,只见胳膊肘被蹭破了,凸起的骨节上被磨掉一层皮肉,正在往外渗血。
储星云盯着争先恐后冒出的血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应该是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身体在跌倒时下意识自保,没有放任自己直接摔下去,而是强行抓住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丝神志,控制着自己倒向身侧墙壁。
甚至是选择倒向没有受伤的左边。
他的左臂紧贴墙壁,皮肉提供了摩擦力,哪怕昏迷时,身体失去控制,也只是缓缓滑坐到地上。
这个擦伤就是这么来的。
储星云没忍住自嘲一笑。
他的身体,历经多年锤炼,对危险的应对已经形成反射。
不管是遭遇车祸,还是陷入昏迷,都会下意识地选择——将不可避免的伤害,降到最小的方式。
只是,储星云有时也想问问自己的肉身。
就那么想活吗?
这时,有人埋头冲进卫生间。
储星云抬头望去,来人逆光而立,被晃动的光圈裹在里面,看不清楚脸。
但仅凭模糊的身影,储星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震惊。
于是他赶紧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过对方伸出的手,只留下一句“I'm OK”,便匆匆离开。
他刚刚下摆渡车时跑得太快,将其他旅客都抛在身后。
这会儿走出去,倒是又撞上了大部队。
储星云将背包倒背在胸前,轻装简行,混在人群里,朝着出站口走去,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下的状况有多糟糕。
他完全是凭借意志力在硬撑。
他现在急需一个清静、安全的地方,休养生息。
但他人生地不熟不说,还没钱。
他敢身无分文地飞过来,是自信于自己在哪儿都能活下去的谋生能力。
但前提是,不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出站口,人实在太多。
长长的通道隔板外,站满了等待的人。
他们翘首以盼,充满希冀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储星云走着走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在他身后,不断有旅客经过他,投向迎接的怀抱;还有的旅客,虽然没有人接,但他们明显有目的地,并不会驻足,而是径自离去。
人潮拥挤,人来人往。
只有他,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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