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别枝惊鹊

那些事太久远,在宋迤平淡的叙述里如同深秋地上被风吹得被迫往前的梧桐叶般摩擦着地面,发出喀喀的响声。好在如今是和宋迤裹在温暖的被子里。

唐蒄犹带惊讶,问:“你真的去了?”

宋迤点头,说:“我怎么知道她们会刺杀皇帝?赶到约好的地方,刚把东西拿起来就被暗箭射死了。”

“她们不是约你刺杀皇帝吗?”唐蒄急得在被子里抓宋迤的手,“原来她们不是打算拉你入伙啊?”

“我不知道,”宋迤被她拽住,无奈地说,“如果我跟她们去刺杀皇帝,死得只会更凄惨吧。”

想想也对,唐蒄关切道:“那箭中在你哪里?”

“背上。”宋迤答得果断,不甚在意地说,“是在我背后放的冷箭,和侯亭照倒是那一枪很像。”

难怪她不喜欢别人在她背后。唐蒄放轻动作伸手摸她肩胛上的新伤,半是犹豫地问后续:“然后,你就死了?”

宋迤点头。唐蒄撤开手:“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见唐蒄这样,笑道:“你害怕?”

“我才不怕,”唐蒄立即否认,又重新摆出刚才那个有点像抱着她的姿势,问,“可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快死的人,记忆自然会模糊。那时感觉身在一潭温暖的水中,周遭一片黑暗,身上前所未有的舒适。”宋迤的声音潜藏在黑暗的帐子里,语调陡然一转,“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有这么想死吗?”

唐蒄愣了愣,问:“什么叫有那么想死?”

“在那时我是不愿意活下去的。”宋迤说,“你想想,她们做的事形同谋逆,倘或我被当成同党,下场便会与她们无异,还不如被冷箭射死,至少不必多受折磨。”

黑沉沉的帐子里浮着香气,宋迤躺在身边,全新的铺盖萦绕着暖意。唐蒄却觉得压抑,危急关头谁都想活,偏只有宋迤求死。唐蒄捏她一下,说:“你是普天下第一窝囊。”她顿了顿,又问,“那三娘她们怎么样了?”

“无非是凌迟枭首。”宋迤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刺杀皇帝是大罪,家人也会被连累。”

唐蒄道:“你没有参与她们的行动,怎么还要杀你?”

她觉得不公平,宋迤却习以为常,随口说:“这种事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信上内容只有她们知道,或许是禁不住用刑把我供出来,想借此得到轻判。”

“那也不能连累你呀,”唐蒄忿忿不平地说,“她们连杀头的大罪做都做了,临到最后关头怎么会怕死?”

宋迤泰然道:“后来东窗事发正是与她们同行的宫女告了密,那种情况下谁都想活,只求自保无可厚非。”

“就你不想活,”唐蒄伸手又要掐,宋迤握住她手腕,唐蒄没得手,只好问,“那个说你想死的声音是什么?”

她摇头表示不知。唐蒄又问:“是男是女?”

还是摇头。唐蒄怀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宋迤颇为心累,解释道:“实在是记不住了,况且那时在生死之间,意识不清听不出来。”

她这样也问不出更多,唐蒄转而问:“你回答了吗?”

宋迤说:“没有。那声音仅是笑了两声。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安乐堂中,想来是被当成误杀,预备焚化。当时正值深夜,看守吓得跑出去叫人抓鬼,我借着身上宫女服饰混在人群里,在众人乱成一团时得以脱身。”

说到这里,唐蒄面色稍有缓和:“和我那天很像,我从棺材里坐起来的时候大家吓得不行,可有意思了。”

宋迤没笑,反倒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唐蒄捂住嘴说:“好吧,我不笑了。”她认真道,“你说的这些是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你没有死。”

宋迤叹息一声:“岂止是你,我也弄不明白。”

唐蒄猜测道:“难道和你的家人有关?你家里人在你还在世的时候有没有给你请过符水,做过法事?”

宋迤没有回话,唐蒄问:“你的家人现在还活着吗?”

几百年过去,答案也在烟云中渺茫。唐蒄不肯放弃,追问道:“你原来的家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宋迤觉得头疼起来。她经常回忆过去,用往昔的无心之言作为自己结局牵强的谶语。她记得从前的家门口挂着两块刻有小字的木牌,飞花离静院,随浪伴蒹葭。

是年幼时与父亲的联句。因为这句随口而出的诗句,宋迤罕见地得到表扬。三娘常说志高命薄,彼时的宋迤尚不知道其中意思,她仿佛一生都被那句“林下之风”迷惑,在随风而起的柳絮里失途走上了错路。

母亲从不支持她,常告诫道:“文章憎命达。”

宋迤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宁愿坎坷。”

那时的话是不是奠定了她的一生,即便是宋迤也不得而知。但在后来的回想里她从中觉出蹊跷,不喜欢她舞文弄墨的母亲怎么会知晓什么文章憎命达?

母亲其实是担心她想太多,她也确实想得太多。宋迤向往流芳青史的名士,古有谢道韫,近有沈琼莲。循着史册里的一点辉光,宋迤渐渐有了入宫的想法,她相信那里名士云集,有无数让她展露头角留名史册的机会。

即便可能永远无法返回故里,宋迤也还是把一生都投入赌盅中。家人知道劝解不住,母亲送她一支玉簪聊以慰藉。第一次走在宫道上时没有戴稳,摔落跌碎了。

后面的人推搡她往前走,那支碎裂的玉簪在宫道上犹如一粒微尘,走出几步便看不清晰。宋迤后来得空抽身想找回来,一路寻觅却没能找到玉簪的残骸。

那像是第二个征兆。

宋迤的幻梦还没来得及膨胀就被宫墙框住。宫中能人无数,像她一样钻研诗文的还有莲香,还有许多人。

三娘像母亲一样待她,这两人连对她的诗都是一样的看法。三娘惯用打压,偶尔的称赞也很吝啬,但她是不喜欢作诗吗?不喜欢作诗的人又如何教人改诗?她总说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最后还不是选择行刺皇帝。

旁人好像总与宋迤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她不与三娘住在一起,她们行刺也没有带上她。宋迤生还出宫,只在家门前隔着街道看了一眼,作为一个死在宫里的人,重新出现在人前只会给家里带来弥天灾祸。

她看见院门前的两块木牌换成一卷缠在门环上的白绢,便知道自己在家人那里也已经死了。这种情况下唐蒄害怕也是理所当然,宋迤说:“都过了几百年。”

改朝换代,时过境迁,就算是高门显贵也难逃权势瓦解、富贵冰消,更何况是宋迤家里那样并不显赫的家族。或许仍有在世的族人,但也是辗转世间,不知去向。

似乎只有那座埋没她一生的宫殿会永久存世。虽然没想过平步青云,但也没承想会沦落至此。宋迤叹道:“从前不惜颠来倒去地折磨自己,不过是不想碌碌无为,希望百代后还有人记得我。如今看来还是一场空。”

唐蒄见她失意,安慰道:“百代后还有我记得你呀。”

宋迤抬头看她:“百代后你还在吗?”

唐蒄不服气,问:“你嫌我活不过百代?”

这便又回到那天宋迤拒绝她时谈过的话题。唐蒄逼近宋迤,问:“你就没想过世上死不了的不止你一个?”

最开始听说唐蒄的光荣事迹时也有过怀疑,那个声音是否在之后的几百年里找过别人,谁都说不准。

宋迤在这件事上还算有些确信,诚实地说:“那声音还跟我说过,我是它找到的第一个人。”

唐蒄在另一个枕头上盯着她,蛮横地说:“别想我能不能活,只要记着和我一起有多开心就好。”她说着,凑近道,“你喜欢我吧?还想像以前那样抱着我吗?”

宋迤抬手挡住唐蒄的靠近,还算理智地说:“这样不管以后只是高兴得一时,高兴不了一世。”

唐蒄伸手要抱她:“那就只高兴一时。”

“这一时很短,回过头就发现一下子全过了。”宋迤没像以前那样揽住她,距离道,“等你以后变成那个买馄饨的皮老太怎么办?你想象一下你变成她的样子。”

唐蒄环住宋迤,赌气道:“想看我年轻的样子就立马弄死我,我就永远年轻了。”她凑得极近,声音融化在呼吸里,“等我变老变丑我就自觉消失,行了吧?”

宋迤别过脸躲开她:“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你迟早要走,不如起先就什么都不发生,就不必为此烦恼。”

“不要紧,这世上年轻人有很多,你可以再找。”唐蒄把她的脸扳回来,“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是吧?”

宋迤露出思索的表情,唐蒄道:“你还真的在想?”

宋迤知道她心口不一,理直气壮道:“你叫我想的。”

“你不许想,”宋迤还是那副表情,唐蒄凑近去咬她的嘴唇,两个人磨了一会儿才松开,唐蒄恫吓般看着她道,“都说了不许想。你只管想现在的事,什么以后的事全都不要管。除非你现在就不想和我一起。”

宋迤笑着说:“别动来动去的,暖气要跑出去了。”

“抱我,”唐蒄有理有据地说,“我睡不着。”

她那表情称得上严肃,宋迤略微侧身,让出肩窝。唐蒄心满意足。仿佛为刚才的话题介怀,她没再有闲心捉弄宋迤,不再说话。宋迤抱着她,在缄默里翻出从前。

刚被放出来没多久,唐蒄又要在她的生命里掀起一阵风波。不想以后只看现下,听起来是两者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实际上是最不负责任的话。

大概是唐蒄年轻,所以才能什么都不顾。若是以后习惯有她的日子,她再从宋迤的生活里抽离出去,宋迤不知道那会在自己心里留下多大一段空白。

如果能像小彩云说的那样,只把唐蒄当做暂时离开金先生的借口而不投入感情,这样似乎最好。

对她来说真正的孤寂还是留在奉天的时候。如同记忆里一样寒冷的天气,无法走出的高墙。宋迤觉得自己足够坎坷,于是她在墙上用土块删改自己酿出的句子。还好在那场幻梦里投入太多,格律音韵烂熟于心。

残槁红矜,皆没入、史书罗列。说造化、厉风狂雨,洗出高节。俯仰常怀何满子,泪痕凝作宫墙血。任命途、辗转并失所,飘蓬屑。

言无忌,心自拙。存壮志,身空设。苦心徒求索,故人枯骨。自古艳词埋罪孽,由来青简杀人杰。酹浊酒、将过往春秋,都浇彻。

宋姨的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很考究,因为是平行世界所以有魔改。我也不会写诗词,弄不出超出水准的诗,宋姨的水平就只能跟我这样了。呜呜,想给宋姨安一个很有文化的设定,谁知只难为了自己。

下一章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场景,不管出现什么剧情死了什么人最好都像宋姨一样平静面对,相信剧情在我掌控之中,嗯,平静,相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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