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铁牢门

娜拉出走后最需要什么?最需要钱。没有钱可活不下去,但在金先生家里做了音乐老师,就不许再去打零工了。他讲究脸面,老师有课时弹钢琴唱美声,无课时卖报纸擦皮鞋,说出去不光丢唐蒄的脸,也丢他的脸。

不过唐蒄的工资不会因此下降,他愿意给钱,比唐蒄一天打三份工得到的薪水还多些。这只说明他买断了唐蒄的劳力,以后唐蒄只能帮他一人做事,仅此而已。

今天便是宋迤让她来的日子。唐蒄再一次站在金先生家门口的铁门前,门卫早已换人,是个比龚老头更年轻的,穿着考究精神抖擞,殷勤地问:“您找哪位?”

“宋……”唐蒄想起上回自己管她叫宋太太,后来改叫她宋小姐,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便说,“宋迤。”

“宋迤?”那人笑着说,“您是说宋太太吧?”

听着这个称呼,唐蒄心觉不妙,放完寒假回学校,收尾般应付着完成了很多事情。她知道这不关自己的事,却还是要多嘴问一句:“金先生说要和她结婚了?”

“这倒没有。可谁不是往好的叫呢?”那人挠挠头,给唐蒄解释,“宋小姐成天伴着金先生出门,跟太太有什么分别?当太太总比当小姐好,太太是家里的主人。”

想起上回来的时候金先生说苏缃做不了他的主,唐蒄不觉露出几分笑意,她说:“那还是有分别的。”又敛去笑容,熟练地打起官腔,“要跟金先生通报吗?”

“宋太太吩咐过,今天有位姓唐的小姐来找她。”那人说到这里忽地顿住,压低声音说,“您是唐小姐吗?”

唐蒄点头。他将两片被插销锁连起来的铁门打开,几十根黑漆漆的铁杆,锋利磨尖的顶端直指苍穹,供她通过的扇形区域愈拉愈阔,那门卫恭谨地说:“请进。”

唐蒄通过那扇铁门,听见背后插销锁被捅回去的声音。她没有回头,重新端详起面前这座宋迤暂时栖身的建筑来。是洋房,很新,很漂亮,红砖白瓦,若是屋顶上的瓦是橙色的,那就堪比皇帝住的紫禁城了;只可惜早就没有什么皇帝,住在这屋子里的也不是皇帝。

看见阳台,凭空出现在平整的墙上,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冲出房屋,跟这屋子里的一切分出泾渭来。又是牢门般的铁黑栏杆,直叫这阳台像个鸟笼。宋迤就在笼中。

她坐在二楼阳台,一副等人的姿态。不大的声音,唐蒄却听得格外清晰:“你过来,我叫人给你开门。”

唐蒄收回仰望她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上回带她进这扇门的人,已经被带上警车关进牢里去了。有人给她开门,看着是个跟自己母亲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围着围裙戴着手套,像是准备打扫屋子。

有人下楼的声音,楼梯护栏也是黑色的,唐蒄上回来的时候都没发现。下楼的正是宋迤,她边走边说:“金小姐今天去叶小姐家喝茶,两个人顺便要去逛街。”

叶小姐是以前和唐蒄在学校里相熟的人。宋迤以为提到这个她会高兴,唐蒄却只记着金萱嘉:“她不在?”

“不在。”宋迤见她没多问叶小姐的事,只当她是替谁做事就在乎谁,按着本分给唐蒄介绍起正事来,“金先生家里头不止一个小姐,我给你讲,你要记好了。”

她说着,走在唐蒄前面先上楼梯。造物主往玻璃天井投下来一道阳光,照得她的耳坠碧绿得通透:“金先生家的第一位女儿,很早的时候就死了。所以上回你说的什么金大姐,”她陡然凝住脚步转身,唐蒄差点撞上她,堪堪顿住才没撞到她怀里去,“不要说第二次。”

唐蒄有点愣,怪不得那时宋迤纠正她还给她递眼神。

她出神间,宋迤又继续往前走:“二小姐尊名金芊琅,三太太生的,配给了门当户对的吴家,已经嫁过去五年了,生了两男一女。三小姐,”她回头冲唐蒄笑了笑,“三小姐就是你最熟的那位萱嘉小姐,女大的课还没念完,不过如今是打定主意在家享清福了。”

唐蒄哦一声,跟她走到二楼来:“这个我当然知道,先前在观光车上见着的那位金芳菲小姐呢?”

“那是最小的五小姐,苏缃太太生的,平日里由保姆照料,你就叫那保姆秀姨吧。”宋迤游龙般曳过楠木镶边的花鸟画屏,“三小姐和五小姐之间那位,就是你的学生。四小姐名叫金芍雪,正念高中,现在在学校。”

唐蒄暗暗继续这位未来学生的名字,又问:“这位四小姐性情如何,跟三小姐比起来哪个容易相处些?”

“比之三小姐要古怪许多。”宋迤与端着盆子过去的佣人擦身,“四小姐的母亲很早过世,切忌在她面前提及母亲家庭之类的词汇,免得惹得她不高兴。”

“放心吧,说什么我也不会说这个。”唐蒄看着那佣人走过去,“要是惹小姐不高兴了,我怕她体罚老师。”

宋迤回过身来笑她:“只听过老师体罚学生,哪有学生体罚老师的?刚才才叫你管住嘴,你可别又来了。”

唐蒄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像只麻雀似的四下里张望着,挨近宋迤好奇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逛一圈,教你记得路线。”宋迤指引道,“一楼主管会客吃饭,二楼以上才是少爷小姐们住的地方。那边是金先生的书房,左右分别是账房和藏书室。”

墙纸盖在墙面上,是极好的遮掩。榴花红,灼灼欲滴的颜色。唐蒄问:“都有了书房,还要藏书室干什么?”

“书房是金先生用的,藏书室是少爷小姐用的。”宋迤走几步,指着一扇紧闭的房门说,“大少爷在美国人开的银行上班,在外头自己置办房产,极少回家。”又指另一扇,“三少爷做出口贸易,也很少回来。”

听宋迤说起这个,唐蒄又想起那位害她跑到花楼里去的金峮熙。那天不仅被宋迤救了,还欠了宋迤钱,还叫了宋迤娘。实在是不堪回首。唐蒄又有点不敢看宋迤,避重就轻地说:“二少爷的事我知道,他之前在绻香那里被毒倒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己去吃绻香给何贵远准备的菜,”宋迤果真没借着以前的事调侃,而是严肃地说,“二少的事情你也少提,金先生愿意收养他,他却很不喜欢金先生。”

唐蒄求之不得,掩嘴道:“我决不提他。”

“接着是各位太太。数量实在太多了,你只要看见穿得体面些的都叫太太就是。”宋迤思考一二,又补充道,“还有,你要记住二小姐和四小姐长什么样,别把小姐叫成太太,丢了脸面不说,还触怒主子。”

“触怒主子?金先生家里这么严格吗?”唐蒄大为震撼,不自觉压低声音小声说,“我进门前还琢磨着这屋子和皇宫一样,没想到还真是个小型的皇宫。”

“这里不比皇宫,但规矩是一样多的。”宋迤露出学校里监考老师般的表情,“我说的你都得牢牢记住。”

“记得。见着穿着光鲜的叫太太,记住二小姐和四小姐免得乱辈分出丑……”唐蒄摇头晃脑地将她的话重新说一遍,想起那个门卫的话,又说,“不用记你吗?”

“你还用记我吗?”宋迤仿佛是真把她当熟人,笑着回道,“下回你来上课的时候就能得见四小姐,二小姐不在南京,等她来的时候估计你也把人认全了。”

唐蒄也跟着她笑,迅速告状:“你先前跟我说你不会嫁给金先生,可外头的那个门卫却说你是宋太太呢。”

宋迤澹然道:“随他胡说,我知道我不是。”

她说得肯定,唐蒄却替她悬心。她将宋迤拉到一旁,小声说:“你还是要声明一下的,不然所有人都以为你是金先生的小老婆,难保他不会让传言变现实啊。”

宋迤仍是肯定地说:“不会。”

“你就这么确定?我给你示范一下,”唐蒄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金先生真是好福气,宋太太这样年轻漂亮,还那么聪明,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妙人。”

宋迤觉得好笑,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这不是在我眼里,是在别人眼里。”唐蒄用力一挥手,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有嘴碎的人用这样的话吹捧金先生,万一他就被哄得飘飘然要你嫁给他了呢?”

宋迤依旧坚定:“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唐蒄打量她一阵,这人跟金萱嘉差不多大,她惊愕道,“莫非你是金先生的私生女?”

宋迤平静地说:“金先生有话要同你说。”

唐蒄追上她的脚步:“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呢。”

宋迤如实说:“是就好了,可惜不是。”

投胎到金先生家,那真是挥霍不尽的福分,唐蒄默默对她这话表示赞同。到金先生的书房前,宋迤先是敲两下门,里头没有回音,宋迤又敲一下,说:“唐蒄小姐来了。”然后就直接开门,丝毫不顾及屋里是否有人。

坐在里头的金先生毫不生气,笑着说:“蒄妹妹到了。”

唐蒄有点呆,一是在思忖着这非同一般的敲门方法,二是心里还记挂着宋迤的那声“唐蒄小姐”。

不经意间,宋迤已经悄然退出去了。隔着一道厚实的墙壁,宋迤却听得清金先生在跟唐蒄讲些什么,谈她是如何从紫金山上返回,论唐蒄是如何想到办葬礼。

这样的对话早重复过无数遍,得到的答案就只有一句“不知道”。唐蒄肯定会这么答,宋迤知道那天唐运龙和唐蒄同上紫金山跟人贩子没有关联,那个人贩子根本就是从警察所随便找来的一个犯了小罪的窃贼。

但金先生说他是人贩子,他就得是人贩子。苏缃定了要唱那样的戏,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要照着台词念。

冤了一个唐宇,宋迤没有半分愧疚。这样的生活并不足以让她迷恋,但是她想活下去。明知无论成败都是死路也要向着死亡前行的人送她耳坠,要她活下去。

死了就安静,活着才吵闹。宋迤听见耳坠上金丝相撞发出的响声,幻想着这时候闯进个北京来的人,冲上楼一枪把她打死,再进去杀了姓金的——

“咔”的一声。宋迤警觉地回头看去,是唐蒄从书房里出来。她鬼鬼祟祟,递出一张纸条:“在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

4月5日。宋迤问:“是金先生的意思?”

唐蒄摇头,坦然道:“是我的意思。”

可以算做第一次约会。提问:作为两个精神状况不太健康的人,蒄姐和宋姨会到什么地方增进感情?

A.一个很多人的地方

B.一个很多花的地方

C.一个很多书的地方

D.一个很多食物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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