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身后影

搬来南京后,金萱嘉很少回想以前在奉天的日子。她不再是趴在窗边目送父亲上班姐姐上学的小姑娘,她羡慕金芬萍的原因是姐姐能搭父亲的顺风车去学校。

她对着空气排练坐进车里如何谈笑得体,稳重成熟地接下父亲抛出的问题,赢来青眼。可惜父亲总是飞快上车,等姐姐慢悠悠地找到另一边车门,绝尘而去。

金鳞洪不爱这些无关的客套,他问父亲要了一辆自行车,自己骑着上学,彰显威风。金芬萍则是将自己的温婉懂事发挥到极致,亭亭玉立得像一尊观音像。

有一天,金芬萍搭的车忽地炸了。金先生恰好是去拿东西,被苏缃在房里留了几刻,叫人代他出面也可以。布置的炸药没能炸死他,但金芬萍和司机没能幸免,金萱嘉也是。她趴在窗口巴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缃跌跌撞撞跑到窗口去瞧。大姐的生母叫什么名字,金萱嘉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她颓然软倒下去的身子,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搀她,竟是扶不起来。

大姐的葬礼是苏缃一手操办。那时苏缃已生了三少爷,娘家和金先生关系极好,父亲总说奉天的冬日白雪茫茫,只有和身边人手拉着手才能免于被狂风吹走。

不知道苏缃算不算他的身边人,金萱嘉不信苏缃年纪轻轻的甘愿嫁给一个快四十的男人做小。那时奉系远不如现在风光,时时都可能被斗倒关到牢里去,各处都有拉帮结派的,这里怎么不能有?不如牵一牵裙带。

她当时年幼,只当苏缃是住在家里的亲戚,不是自己该敬该畏的太太,另外几位该叫太太的年纪太大弄得苏缃格格不入也是原因。哭声像潮涌,苏缃把愣愣的金萱嘉揽过来,指着金芬萍的遗像问:“你看那是谁呀?”

“是二姐姐。”金萱嘉说完,苏缃立马笑了,又给她几块花生糖。糖是苏缃家里人送过来的,聊以慰藉她的思乡心。那几天她忙得团团转,唯一一次笑就是金萱嘉认错遗像是谁。肃穆沉重的气氛里,只有她们两个笑着。

她最讨厌二姐姐,金芊琅那时不到十五岁,处处要强地充当小大人,金萱嘉最不喜欢她提着裙摆穿行在人潮里。二姐很快嫁人,嫁的是原本定给大姐的人,那个人原本就不喜欢大姐,听说要换人时乐得找不着北。

时常觉得家里空旷。大姐弃世二姐远嫁,家里终于成了金萱嘉独树一帜的舞台。她也变成二姐那样提着裙摆到处晃荡的人,父亲的视线是聚光灯,追着她走。

年纪大了也不喜欢苏缃了。没有人跟金萱嘉说苏缃的坏话,她只是觉得自己有母亲,没事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的妈妈。苏缃不懂她的转变,仍是笑着贴上来。

想到这里又要因金龙瀚和金芳菲咬牙。

李太太对她不咸不淡,总是要金萱嘉放下身段像个小孩一样表露委屈去求她抱。只有哭出两滴眼泪时李太太才会心软,真的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女儿疼一疼。

于是苏缃伸手过来就要被打开,在李环露面前却要满脸忧郁地趴在膝头,才能换取李太抬起尊贵的手摸几下她的头发。金萱嘉觉得这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近年来苏缃家蒸蒸日上,大有超过金家的势头。金先生被踢来南京,苏缃的弟兄就在北京政府里做事。有时还要仰仗着苏缃的手腕,就好比前几次叫她帮忙查案。

从宁鸳房里出来敲苏缃的门时,她还盼着苏缃还与她有当年一样的默契。苏缃没叫她失望,立时就顺手把房门带上了。她慌张地打亮灯证明自己没有胆怯,说:“我在宁鸳那里看到你的镯子。为什么拿去给她?”

这话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与宁鸳结盟。苏缃披散着卷发,褪去妆容更显老态。在昏黄的灯光里,金萱嘉几乎要以为她要变得和自己那个不屑粉黛的母亲一样了。

苏缃迅速背过身去在脸上抹了点东西。她真的老了,不像指着遗像问金萱嘉那是谁的那天光艳照人。金萱嘉怕她听不懂,伸手要抓她:“你拉拢宁鸳干什么?”

她知道,大概就是苏缃养不住老态,不及年轻的宁鸳会拢住金先生的心意。无非是防患于未然,免得年老色衰帮不了自己。苏缃直视她,说:“镯子是随手送的。”

金萱嘉悻悻甩开她的手,延续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生分。苏缃顿了顿,说:“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哪?”

“去了哪是我的事。”金萱嘉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两个人隔着这段距离逡巡盘桓,如同两条立起来前半边对峙的蛇,“你听我问你镯子,就知道我打哪来。”

苏缃不需多想就明白:“你来见我是为了宁鸳。”

“还有那天你从我妈房间里出来,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金萱嘉不管她把自己看得多头,只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克扣我妈的药材,她还不许我跟你闹。”

“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宁鸳房间,手上沾到了——”苏缃陡然贴近,奇快无比地捉住她的手腕,手掌翻过来,在灯下露出指间一抹暗红,“这个叫什么?”

抓到门把手时感觉到粘腻,金萱嘉只当是太激动手里渗出的汗,不成想是封火漆的蜡。这东西最近只在一样东西上出现过,而那样东西正好是掀起风波的——

金萱嘉被那抹红色刺中眼睛,答不上话。苏缃认真地看着她,说:“我认得这个,写信的时候用这个封住。那瓶有毒的酒就是用漆封。你来之前只去了宁鸳房里吗?”

“宁鸳,竟然是宁鸳。”金萱嘉没有甩手挥开她的气力,只好伸手将她的手格挡开了,“她害金峮熙就罢了,为什么要害我爸?我爸死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金萱嘉往窗边走,妄图摄入一点干净的空气。苏缃跟上她,把她拉回金家:“欢场里浸淫多年,肯定不简单。说不准是以前的相好,筹划着杀了老金好跑路。”

金萱嘉转头看她:“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被抢——”

她又不是像李环露那样被抢来的。母亲淡漠的眼神穿越时间空间,随着晚风拍到金萱嘉脸上来。苏缃拉住她,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也许是我们弄错了呢。”

以前也常这样拉手,那时还没有把她看做是母亲的敌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明显地感觉到苏缃不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在家里太孤单,她不该依赖除母亲外的任何人。

金萱嘉说:“我在她那里看到你的镯子,突然知道你想拉她上同一条船。她那个性子绝对跟我妈合不来。”

兴许是在遵循孝道或是别的什么,她事事都是把生母放在第一位的。苏缃纵容她般摇摇头,用轻柔的声音反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宁鸳是真心依靠我?”

金萱嘉笃定地说:“她要了你的镯子。”

“她要是真心跟我牵脉搭桥,就该像你我一样表面不和。说她真心,”苏缃拉着她的手带着盖在自己的胸口上,有些讽刺地说,“隔着这么一层,谁知道谁是真心呢?”

那一刻金萱嘉以为脑袋被打出一个洞,温热的幻想流干了,苏缃毫不留情强行把冰冷的现实灌进去。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只是苏太太比李太太敬业,演得更加逼真。

她触电般撤回手,有种被戏耍了的愠怒:“你把镯子给她,不就是要和她站在一派吗?宁鸳沉不住性子,早和金峮熙骂过千八百回了,迟早有天寻我妈的不满。”

苏缃牵着她安慰道:“她做下这种事,你爹容不了她的。你只要坐在旁边看着,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台。”

金萱嘉被她扯到床边,但没坐下:“要等多久?”

“这就是你爹说了算。”苏缃仰视她,真诚地说,“不会有多久的,我之前帮你看过那么多人的履历,想调查宁鸳暗地里藏着什么,就是随便一句话的事。”

就算不是在自己这里讨好,也是为了金家上下。金萱嘉放松下来,不解地问:“宁鸳为什么要下毒?”

“那就要看高警长他们问得到不到位,他们深挖了不供出点什么才怪。”苏缃手上用点力气,她就在疑云中坐下来,“她那样的家世没人保她,问起话来更方便。”

“为什么这样?”金萱嘉觉得头痛,她捂住脸,屋里的光线还是透过指缝照进来,“我搞不明白了,她难道就不该谢谢我爸肯把她带回来,免得她在外边受苦?”

“这屋子里有几个是真心真意要留在他身边的,你自己也清楚吧。”苏缃像小时候那样捏着她的手,说,“我不过是做好分内的事,再过几年也要力不从心。”

金萱嘉看着她,只记得别人说起苏缃刚嫁过来时也是二十岁上下,金芬萍的葬礼上虽然在金家待了近十年,也是极为年轻的。岁月揉皱她的脸,又被她用香粉胭脂抹平,她和衰老博弈,在脸上不信天命似地拉锯。

和她唱了这么久反调,第一次觉得她像以前一样可怜。她被娘家鱼饵般投放到这里来,屋子里没有半点人情味,住在屋子里像溺水,渴求亲情,渴求空气。

金萱嘉暗自庆幸苏缃对待万事得心应手,感谢她没对父亲付出真心。还好能用她不是真心一类的话在人前攻击苏缃,人人心知肚明,这样的话伤不到苏缃分毫。

“不要声张。”苏缃轻声细语地说,“你就看着,宁鸳笑不了多久。她拿了我的镯子,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薄纱一样的窗帘,重叠起来才能遮光。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摇曳起伏,连带着金萱嘉的心绪也摇摇晃晃的:“那就别和她假装和谐下去了,看了就叫人恶心。”

“这些年来我都竭力和家里人和平相处,只有你不肯和我做表面功夫。”苏缃自嘲般笑了笑,忽而抬起头来说,“你以前多让我省心。是因为什么才变的呢?”

金萱嘉别过脸不看她,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苏缃信不信都与自己无关:“我没有变,从来没有。”

苏缃还想再说几句,就听见窸窸窣窣的下楼声了。金萱嘉站起来,苏缃握住她的手,叮嘱道:“这件事不要声张,你就演得和以前一样不待见我。”

金萱嘉会意,抬手掐住苏缃时没有先前那样用力。继续不下去的扭打让她感到无措。金萱嘉心慌极了,求助般看向门外,好不容易盼到门被红袖喊来的人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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