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夏风清

金先生大寿后再过了近两个月,宋迤忽然来找唐蒄。唐蒄知道她有可能会来,因为今天是她家在金先生的资助下修葺旧屋,屋后小院正式落成的日子。

唐蒄坐在加高的门槛上纳鞋底。远远听见有车来,就猜到是金先生来家里贺喜。车轮碾碎地上残留的炮仗皮,侯亭照停车开门,下车的竟然只有宋迤一个。

看见宋迤的瞬间,心情似乎轻快不少。她有点担心是金先生跑过来,在村里众目睽睽下跟她问好,说不准会被人传闲话,毕竟没有谁会主动资助一个不在乎的人。

还好是宋迤。唐蒄坐在门槛上没起身,屋里各路亲戚的说笑声仿佛在她耳边摇晃着,正衬宋迤的耳环。她被这个想法逗得笑了,说:“只有你一个人来呀?”

侯亭照越过宋迤进门,宋迤道:“侯先生不是人吗?”

“只有你们两个?”唐蒄往门外张望,“我爸妈就盼着金先生来。他来不来我是不讲究,金小姐也不来啊?”

“她嘛,近几天心情不好,在房间里躺着。”提及金萱嘉两人都有点唏嘘,宋迤停在门槛外,低声说,“快在家里睡了一个月了,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见人。”

“差点被苏太太当枪使,心情差点是正常的。”唐蒄站到门槛上,借门槛的高度低头看宋迤,“我跟芍雪打听过,她连信都不看,只能由金先生替她收着。”

宋迤走进屋里,厚中的遮风帘后传来谈笑声。她回头对唐蒄道:“里头那么热闹,你为什么只坐在门口?”

“我在旁边说不上话,端茶递水更没意思。”唐蒄跳下门槛,说,“金先生不来,你是替他道贺的?”

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引得屋里人哄笑起来。宋迤不适应这样的热闹,没留意她话里的怨气:“算是吧。上次来的时候光顾着看你忙活了,没听你家里人跟他说话。”

唐蒄看出她不高兴,笑着推了推她,怂恿道:“你进去说你是宋太太,他们肯定热情招待你。”

“我不是宋太太。”宋迤愈加不满,她错身躲开唐蒄道,“侯亭照会处理这些,我是跟他来的,不管事。”

“不管事你还来?害得我又要抽时间陪你。”唐蒄没再玩笑,说,“我把东西放一下,我们上别处玩去。”

宋迤没意见,看表情就知道不想留在这里。唐蒄正愁没借口离开,挤开帘子走进屋里,看见坐着的聊天讲话亲戚们,现在目光都锁在门边的侯亭照身上。

不知进门前屋里人说了什么,侯亭照说:“吉祥话就说到这,你们来几个人搭把手,金先生送了座屏钟。”

坐在众人中间的唐旭赶忙自谦:“不用不用,金先生已经出钱给我们修房子了,不用再为我们破费了。”

有个小孩问身边的大人:“金先生是谁啊?”

她身边的大人小声给她解答,寻常说话犹如告密,还要把话送到耳边。唐蒄问:“送钟干什么?”

侯亭照按部就班地解释:“金先生说你在家里不晓得时间,送屏钟来,好让你知道几点钟,好去上学。”

几个人出去帮忙抬钟了,东西还没进门,就有人急着出去看这个金先生送来的罕物。秦英莉跟在唐旭身后,在经过她旁边的时候问:“唐蒄,你去不去看?”

唐蒄在桌上放下手里活计,跟人挤着出门,拉起人群之外的宋迤道:“走,我们从后门走。”

宋迤被她牵着走:“他们不是看礼物的嘛,躲什么?”

“侯先生说送钟是催我上学的,谁要看啊。”两人步出门外,唐蒄跟她并行,很自然地挽着她的手说,“我们村里没什么好玩的,咱俩去水塘边,比这里凉快。”

宋迤犹疑道:“去水塘?我都记得你怕水。”

唐蒄长叹一声,摇头道:“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去那里了。难道你要跟我在猪圈外面坐到吃午饭吗?”

宋迤立即没意见了。今天唐蒄不说话时也带笑,挽着她满面春风的,跟刚才在门口坐着时截然不同。偶然在路上碰见旁人,有个人探头问:“你们家今天摆酒呀?”

唐蒄冲她哼一声,大抵是相熟的人才不讲礼数。那人走远后她摇头晃脑的,脚步也乱,宋迤看出她兴致不高,问:“是不是你想在家里歇着,我打搅你了?”

“没有。我恨不得溜出来。”唐蒄抱紧她的手,熟练地讲起别人的坏话来,“听那些人说这说那,最烦就是我爹娘,知道他们心里得意着,还要假装谦虚。”

宋迤好笑地问:“你从哪里知道他们心里得意?”

“就是知道。”唐蒄闭眼演起来,“啊,哪里的话,我们是好不容易,都要多谢遇到贵人,光凭我们哪能成?家里大不大不要紧,是有个累了能休息的地方——”

演到这里就演不下去,笑得前仰后合喘过不气。唐蒄笑完转头看向宋迤,佯做生气道:“你怎么不笑?”

“没看出来哪里好笑。”宋迤泼完冷水方笑道,“你是模仿得夸张了点,你父母不一定是这个样子。”

“还说要我按时上学,我平时都在城里不回来,放钟在家里有什么用?”唐蒄踢开脚边石子,“很贵吧?”

“不清楚,他家里多得是。”乡道上寂寥无人,宋迤说,“别怪我话讲得难听,他赏人就相当于拿个不顺眼的东西丢出去,真喜欢真值钱的不会随便送人。”

“这话也太难听了。”唐蒄揶揄一句,又烦闷地说,“他好端端的给我们家送钱送东西,我要做什么才能还上?我不想要,他偏要给,最后还不是我欠他。”

宋迤审视唐蒄:“你不想要吗?”

唐蒄跟她对视,很认真地说:“想是想,可是我觉得怪怪的。万一他哪天跟我闹翻,说帮我们家修房子,给我们家送礼物花了多少钱,要我还回去怎么办?”

“你顺着他就不会闹翻,要看你能顺到什么地步了。”宋迤低声说,“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倘若他哪天失势,众人皆知你跟他走得近,难说会不会被殃及。”

“东西都收了,房子也建了,有的东西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送来的。”唐蒄又郁闷地叹气,忽然指着前头一方映着阳光的池塘道,“就那里,旁边有台阶坐。”

夏天里少风,那池塘水平如镜。宋迤跟她往那边走,回忆着屋里人鱼贯而出走过自己旁边的时候,说:“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是你母亲?她倒是没怎么笑。”

“她严肃嘛,不喜欢说笑,跟我们学校里那些不读书就要死的书呆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唐蒄松开她,径自跑到台阶上坐下,“我最不喜欢这种人了。”

宋迤加快步子走到她旁边,问:“她读过书吗?”

“她家里没供她上学,字也不认得。说她严肃是说习惯,为人呢——”唐蒄摸到手边的石头,站起来用力把石头往平静无波的池塘里一丢,“很端庄。”

宋迤故意打量着她,惋惜道:“没继承她的端庄。”

“我不稀罕。”唐蒄坐回来,突然挤过来把腿搭到宋迤身上,笑着问,“你有没有缠过脚啊?”

宋迤怔了怔,把她的腿推开了:“你不是也没缠过?”

唐蒄示意她靠近,凑到她耳边说:“我缠过。”说完就马上缩回去,又把腿搭到宋迤身上,颇为骄傲地说,“就是她帮我缠的。她一出门,我就偷偷解开了。”

宋迤看起来挺惊讶,连把唐蒄推开都忘了。她看着唐蒄得意洋洋的样子,说:“你娘是没下死手,以前有人为了防你这样的,会用针线把布条缝死,除非剪开。”

“她现在知道也晚了,”唐蒄满不在乎地说,低头抠膝盖上的布料,“我爸还会给她通风报信,她就马上转头追着我跑,追又追不上。这两口子真烦人。”

宋迤乐于听故事,确认道:“你觉得他们烦人?”

唐蒄晃几下腿:“抱怨一下嘛。”

唐蒄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宋迤便讲起正事来:“我今天来不止是跟你说话,还有事情要告诉你。金先生让你代他去云南一趟,我和你,还有侯亭照都去。”

唐蒄笑了笑:“那么远?我不要上课啊?”

宋迤说:“他帮你请好假了。”

要不是宋迤说,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原本悠闲自在玩头发的唐蒄惊愕地抬头,这个反应宋迤早有预料,只静静地等她回答。或许是对这个消息深恶痛绝,宋迤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怨愤似的,像是要发火。

但唐蒄没说话,宋迤说:“你不喜欢他送你的屏钟?”

唐蒄警醒极了,把腿从宋迤身上撤下来:“那个就是走这一趟的酬劳?他要我去云南干什么?我不想去。”

“肯定要去的,你都没法还他帮你家修房子的钱。”宋迤坐得离她近了些,少见地说起好话来,“你不喜欢他给你的东西,没关系。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唐蒄毫不在意地撇开脸。宋迤抬手把东西递到她眼前,她动作迅速地抓下来,低头一看,只是盒唇膏。唐蒄终于正眼看她:“这个就是陪你去云南的酬劳?”

宋迤恳切地说:“是谢你上次帮我抄东西。”

唐蒄放心下来,没刚才那样生气。宋迤不想帮金先生说话,但也只能说:“假都请了,学校那边知道你两个月内不会再去。他瞒着你,是他不对。”

“不然还是我不对了?”说起这个唐蒄又发作起来,“我没说不去,你也别帮他来游说我。”

宋迤松了口气,唐蒄没好气地问:“去云南干什么?”

她答不上来,只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唐蒄将手里的小铁盒打开,雪白的膏体摊在盒子里,像收进盒中的雪,也像凝固的白蜡。她莫名有点舍不得破坏这份平整,说:“下次你找我,不要来我家。”

宋迤以为这是不乐意去云南的意思,唐蒄却继续说:“你提前给我写信,打我们那楼的电话,实在不行就到乌衣巷找我,我不在学校的时候都在家里。”

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她像说寻常事一样说:“下次我们去莫愁湖,那里的荷叶一团团的浮在水面上。我喜欢看荷叶,不喜欢看荷花。”

唐蒄说着,转过头让目光落在面前光秃秃的池塘上:“那里比这里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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