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便当然

他来之前屋里气氛正好,唐蒄高兴得当场过年,现在整个人仿佛动在寒冬里,浑身都冷了下来。她和宋迤都知道这话里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不像关涯的口吻。

此行侯亭照对唐蒄和宋迤都不怎么留心,只顾着按金先生的命令一路西行。在这类人的认知里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走不了就会被抛下,不服从就会被丢弃,身边的人只能面和心不和地配合。

纵然心里藏着诸多疑虑,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尽量不与他起冲突。宋迤不想给这种人好脸色,唐蒄有事求他,搓搓脸控制好表情,先宋迤一步出了门,小声问:“侯先生,这几天金小姐找过我吗?”

以前侯亭照只听命于金先生,以前对唐蒄和宋迤的尊敬只是流于表面,没有几分真心。如今姓金的山高皇帝远,他更是懒得回答唐蒄的问题,随便应付道:“这里地方偏僻得牵不上电话线,想联系上小姐只能等过几天我去附近的镇上和先生联络。”

看不起唐蒄的人一抓一大把,她早就习惯别人不正眼看自己,现在也还能搓着手摆出一副笑脸来,好声好气地问:“那侯先生你什么时候才去附近的镇上?”

侯亭照说:“要等到和金先生约好的时候。眼下庄壑死了,报告给他是必然的,只是我不能带你去镇上。”

“我知道,这么远的路带我太麻烦。”唐蒄知道他不耐烦,硬着头皮问,“能不能帮我问问金小姐的近况?上回在旅店她不接我电话,我想知道她现在好了没。”

侯亭照应道:“好,我帮你问。”

唐蒄得到恩赏般点头,在侯亭照眼里和那些给个馒头就会磕头谢恩的乞丐没两样。宋迤坐在床沿,唐蒄扶着门框退进屋内挪到她的视野里,抬头问:“他走了?”

岂止是走了,连下楼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唐蒄拿不准他会不会阳奉阴违,即便他答应了也还是没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还坐着,关涯有事找我们。”

沮丧仿佛要从她身上渗出来似的,宋迤说:“你对金小姐倒是殷勤,这几天路上也时常记挂。可惜这里没有电话给你打,不然定是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每天找她。”

唐蒄习惯她不合时宜的打趣,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这是应该的,她都没来送我们上车。你说你出门前她还是不想动,电话不接信不看,你就不怕她想不开?”

“她再想不开也会有人拦着她,不会叫她做出什么事来。”宋迤站起身,“金小姐和李太太少有亲近,性情却十分相似。不管她们如何,我们改不了她们的想法。”

唐蒄没接她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行至楼梯口时唐蒄抠了抠木板墙,下意识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这座庙和寻常的屋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宋迤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望着不久前被关涯锁上的藏书室问:“藏书室旁边还有房间吗?”

藏书室和庄壑的卧房都在整座屋子靠后的方位,前厅上方还留有空位。宋迤说:“据说那边是堵起来的,四面皆有厚木板隔着,只有拿锤子砸开才能进去。”

这样的构造是有些奇怪,有空间更该利用才是,如果能把前厅上方的空位建成客房,庙里就会宽敞许多。

作为守庙人之一的庄壑遽然逝世,剩下的守庙人关涯打扮得愈加朴素,连带暗纹的裙子也换掉了,身上凝墨的黑色更显得死气沉沉。听见宋迤和唐蒄下楼的声音,她立即回头冲二人笑了笑,语调平和地说:“你们来了。”

唐蒄向关涯招手,看见她脖子上一圈银质的颈环。那东西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唐蒄不由得多嘴问道:“这个真漂亮,是在附近的镇上买的吗?”

“这是文珠化身的象征,是赫亚的遗物。”关涯抬手摸了摸颈环上的凸起,“也是庄壑的遗物。”

宋迤别过脸去,还没说话就不想再听了。唐蒄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说这些。”关涯轻声说,“庄壑已经不在了,能胜任文珠化身的人就剩我一个,所以只能是我。”

唐蒄为哄她顺心,立即奉承道:“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们这里是以成为文珠化身为荣的对吧?”

宋迤靠在墙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关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得提点道:“是,但前任化身庄壑尸骨未寒,即便我心里高兴,也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唐蒄这才想起刚死了人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高兴,连忙道:“哪有,其实我们很惊讶的,吓都要吓死了,宋姨来之前还跟我说好吓人想快点回家。”

她这个谎话太拙劣,拆穿了没什么意趣,宋迤便由着她胡说。关涯微微低头,说:“庄壑昨日离开前将一些事情告诉了我,二位是明白人,就不用我说出来了。”

“既然是她最后留给你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听。”宋迤听出她话里有话,丝毫不为之所迫,“关涯姑娘不必感到为难,如果不愿意转告,可以不告诉我们。”

关涯与她相视片刻,说:“庄壑说她此前见过二位。”

“见过我们?不是吧,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唐蒄瞪大眼睛,努力回想一阵,“她是在哪遇见我们的?”

“这点她没有明说,但她能肯定曾与你们见过。我们都是文珠的孩子,暗中生出机缘理所应当。”关涯双手合十,又说,“你们知道她是因何而死的吗?”

这还用问?唐蒄见宋迤没有答话的意思,就说:“她是淹死的啊。”她以为关涯疑心庄壑的死因,牵住关涯的手道,“关涯姑娘,庄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谁?她离开村子前有没有说过要去哪个城里、要见什么人?”

关涯答道:“这是守庙人的职责,在赫亚定下的日子里前往丽江城中与赫亚旧日的家人相见。”

宋迤也加入问话:“倘若她的目的地是丽江,死在北边湖里的几率不大。赫亚的家人素日待你们如何?”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庄壑很早之前就预料到自己今日会死。”关涯将手抽出来,说,“每个人的寿命时限由上天注定,庄壑留在人世的时间耗尽,就该离去了。”

她说这话时声色肃穆安详,仿佛庄壑不是死了,只是去湖里洗了个澡。唐蒄不太能理解她这个反应,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她知道自己会死?”

关涯闭眼感慨道:“人就像一片落叶,有随风而起的时候,也有零落委地的时候。是起是落不过依赖有风无风,就不必为人生起落难过。”

唐蒄犹豫道:“话是这样说,可你和庄壑一同长大,不知道一起经历了多少事,想起这些你就不会伤心吗?”

“庄壑临行前对我说过,今晚离去后她就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送她离开,”关涯笑道,“她只是回到文珠身边了,想到这里便不用伤心了。”

宋迤陡然开口道:“溺水而死的人死前是很痛苦的,人在水中无法呼吸,水会通过气管和食道灌进肺里和胃里。脚下踩不到土地,越是下沉意识就越是模糊,意识模糊后吸入的水就会越多,遭受的痛楚就越大。”

向来怕水的唐蒄听得脸色煞白,关涯藏在袖中的手也蜷了一下,宋迤没再多说,问:“庄壑死得如此凄惨,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关涯收敛了只持续一瞬的动容,立马又是平日里和煦的表情:“我是想劝二位宽心,侯先生对庄壑之死并不挂怀,希望二位不要因此萌生提早离开的念头。”

“侯亭照不是无缘无故来找你,我们和他一道来,心里的想法也是一致的。我不像他那般动不动就拿东西做要挟,”宋迤转过身去,鞋跟磕得木地板吱呀作响,“但你若想请我们劝他收手,那还是别白费心思。”

她抬脚就走,话是留给唐蒄的:“回去了。”

唐蒄看了看怔住的关涯,还是跟上宋迤的脚步。她从后面拉住宋迤的手,好奇地问:“我没听懂,她还能把你弄得这么生气,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举动让宋迤想起小时候,她在很久以前也像唐蒄这样牵着老师问些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心头的怒气消却许多,宋迤说:“话里话外都不干净,不懂是好事。”

照以前自己的秉性,老师敷衍作答后必定还要追问。唐蒄果然张嘴,宋迤打断道:“之前说要把这趟当做旅游,你在村里乱逛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好玩的地方?”

话题被她带过去,唐蒄气得锤墙:“挨那个老太婆一扎,什么都记不得了。”她用力太大,担心锤坏这弱不禁风的木板,昨晚乍然起风,整座房子像要倒塌一样。

唐蒄正好锤在前厅和后院连接的那堵墙上,厚得比四寸仍有余。唐蒄用手度量着墙体的厚度,说:“这堵墙做薄些应该不影响支撑,还能留出更多空间来。”

宋迤轻轻敲了敲墙面,不像中空的样子:“这屋子的确不大对劲,我们待会儿去找那个木匠问问。”

唐蒄表示赞同,宋迤又道:“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扎你的老婆婆坐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

唐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后退几步道:“这种热闹你都凑?你是想叫她再扎扎你还是想帮我报仇啊?”

宋迤为她的大惊小怪叹了口气,说:“她那么在乎庄壑,如今庄壑死了,她要是知道势必会难过。趁她不备我们多问些与那个什么文珠相关的事,不好吗?”

这么解释就正常多了。唐蒄哦一声,补充道:“那个婆婆年纪很大,受到这种打击铁定会缓不过来的。我们还是瞒着她别叫她知道,然后再想办法套话。”

一直搂着宋迤的手有点不方便行动,走到门边唐蒄就松开了。外头天气晴朗,她一下子跳过门槛暴露在阳光下,伸手把宋迤从太阳照不到的屋里拉出来。

晒着太阳,身上想必能暖和不少。狭小的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脖颈上的颈环原本不是自己的,就算被体温带得温暖了几分,也依旧牢牢地锁着。

关涯还保持着愣住的僵硬,站在凉意侵身的荫蔽下,目送唐蒄和宋迤的身影走到墙壁的遮掩后,就如同书签插进书页,合上书就再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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